第 160 章
外头的日色依旧明艳，沈绛重新罩上了眼纱，正低头系上之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驼铃声响起。
他蓦然抬头，看见山谷西边的方向，当先的一头骆驼之上，有个红发如火的人。
除了鲜于期，还有哪个？
鲜于期原本焦急欣喜的表情在看见萧尹从沈绛身后出现之后，立刻奇臭无比。
“小绛！”
沈绛抱着手，道：“阿期，来得正好，我想你差不多也赶到了。”
“所以说，你们昨夜在那水潭逗留许久，是好心为了等我的？”鲜于期近前，跳下了骆驼，满面讥笑。
沈绛略低了头，揉了揉鼻子。
萧尹站在沈绛身侧，笑得毫无异色，道：“算是吧。”
“小绛，谷口那几具尸首是女王的鸦群，你没事吧……”鲜于期又看向沈绛，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去扶着他的肩膀去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
萧尹不着痕迹地把他隔开了，还笑眯眯道：“鲜于城主，小绛没事，多谢关心。”
鲜于期见萧尹简直就是一副恶狗护食一样的姿态，脸色更差了些。
沈绛转身向前面的两头骆驼走去，边走还边抠抠头发，“风大，这山谷不时会有石块落下，先出去再说吧。”
出了山谷之后，入夜，便到了他干河畔。
沈绛在鲜于期爆发撒疯之前，把他拖走了。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回来，鲜于期的表情虽然并不是很好，甚至有些死气沉沉，但好歹情绪稳定了许多。
沈绛进了行帐，萧尹只是笑着柔声问道：“方才见你吃得不多，还要吃点别的什么吗？”
沈绛摇摇头，“早些歇着吧，明天还要赶路。”
而后在账内的皮垫子上坐下，将靴子脱了，再有些疲惫地侧身躺下了。
萧尹便也在他身边躺下，将手臂垫着他，搂在怀中，用唇点了他额头一下，轻道：“那睡吧。”
沈绛闭上眼睛，睫毛却微微抖着。
他有些辗转难眠，翻了个身，朝外背对着萧尹。
萧尹轻叹，“小绛……”
沈绛往后伸手，遮住了他的嘴巴。
然后又转了回来，“阿期，明日会先进月氏王城，月氏与西河城多有往来，城主在王城有使者和馆驿，他会正式写信去苏特，向女王请求携带使团拜见。”
他说着，眼睫微垂。
今夜月圆，无比明亮。
鲜于期木然地坐在河滩边，手里捏着一根金红的丝线。
——“鲜于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有啊，我命令你……做我的朋友！”
——“什么？”
——“沈绛，你看，你吃了我酒菜，穿了我的衣衫，难道不应该报答我吗？”
——“我会还你钱的，只是需要请大人宽限些时日……”
——“呆子！朋友有通财之谊，你若做了我的朋友，那我招待你也是应该的，你就不用还我钱了啊！”
——“这样的吗？”
——“这里是西河城，我是城主，当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
……
——“鲜于期，刚好，我要去找你。”
——“你这臭小子，最近去哪里了？你下次再不打招呼就不见人影，要是死在哪里了，我上哪里去给你收尸！”
——“喏，给你。”
——“什么东西？”
——“银子啊，既然是朋友，我总不好欠着朋友的钱，那岂不是把你当冤大头了，还你的！”
——“谁要你还钱啦！”
……
——“期，能不能，别老烦我……”
——“小绛为什么最近都不来找我玩了？”
——“因为我很忙啊……”
——“你忙个屁，你忙着在下圈套给人设局仙人跳，你他娘的长能耐了啊！还扮成这副鬼样子！”
——“嘻嘻，那你看我美吗？”
——“凑、凑合，……哼！”
——“你脸红什么？鲜于期，你该不会看上我了吧~”
——“边儿去！”
……
夜风有些冰冷。
鲜于期轻声道：“大元宝，小绛是不是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他似在询问，却也不是在询问。
大元宝默然片刻之后，道：“是。”
鲜于期望着远方，那一片银霜似的月光，将辽阔苍茫的大地都照得清晰明亮。
“我们算清楚帐了，他没有欠我的了，相反，我还欠着他，等这次事了，我们就能两清了。”
翌日清晨，第一缕晨曦破开云层之时，鲜于期跨身上了骆驼。
沈绛仰头，递给他一只瓷白的小药葫芦，“是蝎尾毒，能驱走红甲虫，你在明处，小心些。”
鲜于期接过那小药瓶，低着头，见清晨的冷风吹起了沈绛腮边的缕缕碎发，他想伸出手去将小绛的乱发拨开些，却终究没有伸出，只是将那葫芦瓶捏得更紧了些。
“你也小心，……算了，那家伙最好能照顾好你！若不然……”
“若不然……”鲜于期抬起绿眸，瞟了远处倚着骆驼的萧尹一眼，忽然捏起沈绛的下颌，俯身低下头，那金红的长发如流水般滑了下来，盖住了沈绛脸庞和肩膀……
然一缕略带凌厉的冷风袭来，穿过那红发，刹那间从鲜于期将要碰上沈绛的嘴唇边扫过。
沈绛着实有些不曾反应过来，待回过神之后，不由低下头，忍不住抬手扶额，有些无语。
“哼！”鲜于期气得坐直了，用力地一打响鞭，大喝一声，“珍珠儿！你先进王城的馆驿，城主亲临，让那些孙子打起精神来，给我弄一整套威风的仪仗，让他们都知道，老子要去苏特找人算账了！”
“是！大人！”珍珠儿骑一匹快马，当先飞驰而去。
看着鲜于期一行走远了，沈绛也走回来上了骆驼，拉着缰绳往另一个方向调转。
然后同萧尹伸出手，道：“走吧。”
萧尹依旧抱着手，略抬着脸看着他，还一脸兴师问罪的表情。
沈绛低笑两下，俯身扣起他的下颌，在他唇上“啪叽”就一口，“这样行了吧。”
萧尹顺势拉住了他的手，掠身上来，接过缰绳之后，把人扣在怀中狠狠地磨了数下才放开。
沈绛“嘶”地捂着唇转回身。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道。
“一个叫七家堡的地方。”沈绛答道。
他说着，又回头看向萧尹，倏地眯起了眼眸，笑得同狐狸一样，“阿尹，你有宝物吗？”
*
在他干河南岸有一座小镇，叫做七家堡，距离月氏王城大约半天的路程，因为景色优美，河谷秀丽，所以是夏日里王城那些达官显贵们最喜欢前来消遣作乐的地方。
小镇遍布奢华富丽的庭院和园林，更不可能缺少美食、美酒还有美人。
进出小镇河谷的峡道更是被威风凛凛的金甲卫士守得密不透风，任何眼生的人，没有请帖都不可能被放行进入。
尤其是今日，商路上最有名的富商康须老爷，在河谷最精巧华丽的一座花园中，做了一个大大的局，请了无数的王公贵胄前来游玩耍乐。
“安城的安密陀王公与夫人？”士兵捏着请帖打量着仆人身后奢侈的车队。
这一大队人中，除了那些衣饰华美的奴婢和侍从，还有十二匹毛色鲜亮、膘肥体壮的大宛马，十二头装饰着金铃铛、披着中原名贵丝绸、打扮的花里胡哨的骆驼，甚至有两头还是那种浑身覆满了白如新雪、无一丝杂色的白骆驼。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队伍的最前面的两头难曲国的大象，它们被涂抹上了最名贵的香料，浓郁的香气让人闻不到一丝不悦的异味，每一根毛发都被静心修剪，梳理妥帖，大象从头顶到尾巴，也都装饰着几乎要闪瞎了人眼睛的珠宝。
这两头大象被四名装扮的同样华丽的象奴照管着，拉着一辆金碧辉煌的圆顶金帐车。
这圆顶车的华美已经完全不能言语来形容了，只让人看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因为装饰在那闪烁的金丝帘子上的金刚石和猫眼石，在明艳的日光下，简直是有万道金光银光在交错闪烁着。
“璞达，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停住了？”
那象车之中，传来一声极为妩媚的声音，听着，仿佛是出谷黄莺一般悦耳动听。
透过那隐隐约约的车纱帘，可以看见车中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便是安密陀王公和他的夫人了。
“夫人，这位将军还要再细细检查我们的请帖。”那个被呼为璞达的仆人恭敬的向着象车的方向行礼。
夫人听到这样的回话很不高兴，她用着粟特语与王公抱怨着，说他们这般烈日底下，赶了老远的路程前来参加康老爷的筵席，没想到堂堂的王公却被人拦在了路上不让进门，这简直就是莫大的羞辱！
王公应该十分宠爱夫人，只是小心地哄劝着她，夫人却依旧半点都不开怀，甚至赌气一般地把他推远了些。
那守卫十分的尽忠职守，还要盘问盘问王公的队列中有多少的仆人和随从，甚至要问几个男的，几个女的。
夫人登时不耐烦了，她捏着一把丝绸的扇子，恼地掀起了车帘，同璞达道：“我去拜见国王陛下，也没有这般被人盘问，康老爷好大的架子！竟然如此倨傲！璞达，传令下去，我们回去了！”
守卫看了一眼夫人，立刻觉得自己这举止实在是唐突了，慌忙低下头，但那惊鸿一瞥，却还是叫他心荡神怡。
发怒的美人，也是美人，就算周身装饰着绫罗和珠宝，但那些璀璨的珠宝比起美人的容颜，亦然黯然失色了许多。
这样的美人，这般奢靡的车队，这些名贵的牲畜和威风的仆从，不必再有什么怀疑，一定是那位闻名遐迩、豪奢又懂得享乐的安密陀王公。
“夫人息怒，我等不过照例询问而已，您是我们主人请来的尊贵的客人，让您感到被冒犯了，是小人的罪过。”
守卫慌忙令人打开大门，恭恭敬敬地请王公和夫人的车队进去。
车中，萧尹看着他的“夫人”，忽然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