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小绛说得不错，他是个大笨蛋！世上最笨最蠢的蠢货。
  “小绛！”他猛地大喊。
  没有回音。
  “小绛！”鲜于期一阵心慌，他立刻跳上窗台，正想也跳下去。
  忽然，供桌处传来咯咯的响声。
  鲜于期马上回头跑过去，石供桌慢慢地向一旁挪动着，露出了里面一条幽黑的通道，沈绛举着盏烛灯，面无表情地站在通道的台阶下方。
  “小绛……”鲜于期看着他，发现他的神情非常不对，似乎方才这短短时间里，他经历了什么骇人的事情。
  沈绛木木地抬起眼睛，“鲜于、期……”
  凛冽的寒风从窗外灌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才终于回过神一般，急促地喘了几下气息，眼睛中恢复了些清明。
  “你下来。”他转身，向着通道里走去。
  鲜于期立刻跟上。
  通道并不深，走了几步，是个岔道口，沈绛侧身，指了指一旁。
  “方才，我从这里进来的……”话语幽幽，无比僵冷。
  鲜于期看去，一条天然的石道，远处洞口有光照进来，映得满地横七竖八有十来具尸体，皆不成了样子，七零八落，眼眶处，都是两个空空的血洞。
  乌鸦吃尸体，喜欢先啄去眼睛。
  “这、这是……”鲜于期一时都骇得白了脸。
  沈绛靠墙慢慢蹲下来，失魂落魄地指着最近的、稍微完整的一具残躯，道：“这是……神煦师兄……你也认得他的，是不是？”
  鲜于期去查看这具残缺，勉强认出了，是玄真门一个叫做神煦的道士，此人性情温和，是个老好人，沈绛与他走得近，经常提起。
  “我去中原之前，他送我和小爱出城的，还给了我一包干粮，让我们要保重，告诉我他在盈城的寻仙观里有个相熟的道友，若是有麻烦，可以去找他……”
  他边说，眼神发直，手里的油灯不由倾泻，流了一地的灯油。
  “小绛！”鲜于期猛地一晃他的肩膀。
  沈绛痛苦地往后一靠，“阿期，我……”
  纵然沈绛自知并非什么菩萨心肠的好人，杀人见血也从不心软，刀下人命不少，见到此种情景，也气滞神迟，心内大悲大痛，几欲昏厥了过去。
  这般凄惨的景象，任是谁人都无法承受。
  鲜于期把他揽入怀中，紧紧搂着，“小绛、小绛！吸气，呼气——”
  “我看了其他人，真的认不出来了，只有那手掌心有颗黑痣的，应该是怀意师弟。”
  沈绛死死地抓着鲜于期的衣襟，几乎咬碎了牙关，他喘息了数下，才总算能够重新呼吸。
  清宁！
  她已经不仅仅是疯了！这不是人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了。
  这些人，都是她的弟子啊！跟随了她多年，尊敬她，信任她……
  “哐——哐——”敲击声又一次传来，这回明明白白的能够听出来声音的方向了。
  就在通道的另一个方向，一扇紧闭的铁门后。
  “哐——哐——哐——”带着些节奏。
  沈绛缓缓站了起来。
  向着铁门的方向走去。
  铁门没有上锁，只是反扣着，外面解开铁栓就能进去。
  沈绛推开门，里面黑漆漆一片，溢出来的气味臭到几乎让人不能呼吸。
  不仅只是臭味，还有一股熟悉的奇异的香味。
  缭绕香。
  并不浓厚，好像已经存在很久了，现在只是残留着而已。
  忽然，一阵似风一般的气息流动了进来。
  是鲜于期捏碎了其中一颗戒指上的宝石，把里面的劫尘运气散开，登时，眼前一片光明。
  铁门里的情形全然展露。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室，满地凌乱，各种药瓶，药炉，碎裂散落，几乎无从下脚。
  靠墙十来个铁笼，每一个铁笼里面，都有无数具冰封未腐的尸体，每具尸体的表情各异，但无不显示着它们生前遭受了何等的苦难。
  一旁有个巨大的铁锅，铁锅里满满登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已经被冰封住了，但是铁锅四周，散落着不少凌乱的碎骨，白的干干净净……
  黄泉地狱、森罗鬼殿也不外乎如此！
  沈绛几乎站立不稳，见识过盈城的那玄女娘娘的肉汤锅之后，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恶心恐怖的鬼地方让鲜于期也想吐，想尖叫，想立刻用一把火这一切都烧干净。
  沈绛木然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但手指尖抖得不能停止，脚步踉跄，不时会踩到些地上的碎骨。
  鲜于期急促地喘了几下，他现在更担心的是小绛。
  那些尸首，不少都是穿着玄真门道服的，应该都是小绛平日里相处的同门。
  “哐——哐——”敲击声又响起。
  沈绛看去，其中一个铁笼里的一具尸体竟然动了动，手里拿着一根白骨，正在麻木一般敲击着铁笼的栏杆……
  他走过去，已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了，只是蹲下来，伸手进去，拂开这“尸体”被污血粘在脸上的发丝。
  “阿秾……”
  沈绛认出了眼前之人，口舌涩然无比。
  上一次看见她，还是个笑容甜美、可爱伶俐的姑娘。
  她叫殷秾，是清宁的弟子，行二十九，平日里，大家都称呼为“阿秾”。
  此刻她虽未死去，却已然不像个活人了。
  如花的面庞苍白如鬼，面上颈上根根紫红的血管狰狞凸起，那原本明星一般的眼眸，没有了任何光彩，浑浊地仿佛是八十老妪，口唇处破裂撕开，血痂累着血痂，手指上凝满了污血，一头青丝也变得枯槁花白。
  阿秾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光明了，她费力地将眼睛睁开。
  “是……沈师兄……？”
  “是我……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沈绛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想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只是按着她的脉博，努力想要找到她作为人的活气。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了，似乎是拼尽了全力才凝聚起后来的神智，“师兄！师兄！”
  她骤然抓住了沈绛的手，那一瞬间猛烈的气力，几乎能捏断了沈绛的手骨。
  “阿秾，是我，是我！”沈绛不停地应着她。
  “师兄！”阿秾又哭又笑，形状疯癫，“我以为你们都死了！”
  “师兄！你还活着！太好了！！！”阿秾想要凄声大哭，但她哭不出来一滴泪水，只是茫然地长大着嘴巴，仰着头，眼睛翻白着。
  “阿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绛一指点在了阿秾的腹上的神阙穴上，阿秾猛地向前一扑，沈绛将她托住了。
  “是师父，我不知道，她让我们来这里议事，我闻到一缕香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我醒了，看见余然师兄给神煦师兄喝汤，神煦师兄骂他没人性，然后，楚信大师兄说神煦师兄的药效不够，应该是他意志力太强，这种人不能用……”
  “然后……”阿秾终于泪流满面，泪水之中，还有血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师父说都不中用，不能用，不行……她发了火，我求她放过我，浮羽！浮羽！你在哪里！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她忽然癫狂起来，猛地摇晃着铁笼。
  “阿期，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撬开这个！”沈绛对着鲜于期大喊。
  鲜于期猛地拔出蜂尾针，对着铁笼上的铁条一别，直接把铁条拗断了。
  阿秾从里面倒了出来，沈绛立刻接住她。
  “阿秾，我们带你出去！”
  阿秾抓着他的衣袖，无力地摇了摇头，“沈师兄，我不行了……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浮羽回来了，我听见他在喊我，我想回答他，但是不行……”
  “等出去再说！”沈绛抱起她。
  “你听我说……师父，师父她说，只要有足够的药，便能让天下人俯首帖耳，再不会背叛……”
  阿秾从凌乱破碎的衣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来一卷沾满了污血的黄纸，是麻草纸。
  沈绛接过，展开，上面画着一些古怪的图案，文字并非是汉文，也不是粟特文。
  “是夷方的文字。”鲜于期拿了过去，“需要找专门的人来看。”
  “快走！你们快走！”
  阿秾猛然凄惶的大喊大哭，似要把这一切的痛苦在最后都发泄出来。
  “不————！你们快逃！不要留在这里！浮羽，快逃！！！”
  她的眼睛发直，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嘴巴张张合合，“沈、沈师兄……快、离开……师父疯了、她疯了……”
  沈绛立刻并起二指，想要将她击晕，让她平静下来。
  然阿秾猝然瞪大了双眼，枯骨一般的手猛地钳住了沈绛的手腕，好似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用尽全身力气道：“杀了我！”
  “杀了我——！”她的眼中一瞬间迸出了极致的光芒，但很快又凌乱地散开。
  沈绛的手指尖打战。
  阿秾绝望地睁着空洞的眼睛，无力地松了手，指指铁笼中的白骨，“大家都、死了……”
  “我想要等浮羽……我……早该死的……”
  依照清宁离开的时候算起，她在这里活了四个多月，沈绛知道她是怎么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活下来的了……
  “求求你、沈、沈师兄……”
  “杀我！”她几乎狰狞着表情，两只眼睛再次迸出逼人的厉光，流下两行暗红的血水。
  “小绛，她活不下去了的。”鲜于期看见她已然沾满了血水和裸露白骨在外的下身，无数血色的蠕虫在她的身体里进进出出着。。
  他抬起手，手中剑光寒冷。
  比起死，生不如死，才更加恐怖。
  沈绛对他摇摇头，将手摁上插在腰带上匕首的刀柄，猛地拔了出来。
  闭上眼睛，对准阿秾的咽喉划过。
  干脆利落，她已经没有了艳红的鲜血，只有发乌的脓血如胶泥一般，缓慢地流下。
  阿秾的手也沉重落下，眼睛终于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