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而骑兵队最前头，则是一骑如血鲜红的骏马，马上的骑士，有一头金红的头发，穿着风毛油亮的大氅，金丝鞭一挥扬，噼啪作响。
  “是城主！”车队停了下来。
  鲜于期拉着马，当先跑了过来，他一眼扫过车队，目光落在了浑身血迹躺在车顶上闭着眼睛的沈绛的身上。
  他的眼睛一瞬间没了光芒，鞭子啪嗒落地。
  “小绛！！！”
  他跌跌撞撞地滚下马，上前看向沈绛。
  ……鲜血凝结在小绛的皮袍子上，表情安详又沉静，好像睡着了一样。（真的只是睡着了）
  他开始颤抖，整个人的神魂都被抽离了一般，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想到那天小绛心碎的嘶吼，再不敢去触碰他。
  “谁！是谁干的！”鲜于期发狂一般对着少年们大吼。
  小五被城主赤红着的眼睛和几乎扭曲的五官吓得不敢说话，对着那被铁网捆成了一团的黑秃子指指。
  鲜于期立刻拔出了蜂尾针，直接走过去，照着那黑秃子的心口一剑就把他刺了个对穿。
  “城主！”
  少年们不敢劝解，直愣愣地盯着鲜于期幽绿的眼睛凝着极大的哀伤，一剑一剑，发泄一般，把那黑秃子扎成了血淋淋的马蜂窝。
  “鲜于期。”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鲜于期根本不为所动，他已经刺了几十剑，手下依旧又快又狠，那黑秃子连声儿都没有发一声，直到死透，估计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鲜于期。”沈绛揉揉眼睛，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噗嗞——噗嗞——”是细剑扎穿血肉，又带出来一大片鲜血的声音。
  沈绛已经彻底醒了，他掰过鲜于期的肩膀，一手刀劈落了他的细剑，然后对着他茫然痛苦、溅了一脸新鲜滚热的鲜血的脸庞，重重地就打了一巴掌下去。
  “鲜于期！我没死！”
  气氛骤然更加僵冷，众人齐齐都吸了一口冷气。
  小五骇地白了脸，小绛哥当众——打了城主耳光！
  他们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鲜于期晃了晃神，看清楚眼前的人。
  他抬起手，捧着沈绛的脸庞，那一手的鲜血，便也糊了沈绛一脸。
  肌肤虽然冰冷，但依旧柔软着，脸色有些发白，嘴唇却泛着淡淡的薄红。
  这不是死人的样子。
  “小绛……”
  他将额头抵着小绛的额头，嘴巴咧开着，又哭又笑，一拳打在他的肩窝上，“兔崽子！你没死躺在车顶做什么！”
  死在外面的人，运回家的时候，是不能进车厢的，若不然魂灵跟不上来。
  沈绛被他一身浓烈的血腥气冲的反胃，又见铁手帮的少年和鲜于期的骑兵们都齐齐看着他们两个，百十来号人，气氛却诡异地沉默着。
  只得拉起鲜于期便向远处飞奔。
  雪花时不时的飘落，打着人脸上冰冷刺痛，他们跑了老远，到了一条涓涓细流的溪边，才终于停下。
  沈绛一屁股坐在河滩边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绛。”鲜于期在他对面也盘腿坐下。
  沈绛喘匀了气息，扑向水面，掬起一捧冰冷的溪水，把自己头上脸上的血迹搓了一遍。
  然后一回头，瞪着鲜于期，没好气地道：“你来做什么！”
  两个多月了，鲜于期没有来找他，他也不曾踏进醉生梦死楼一步。
  “我……”
  鲜于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小绛恨一个人，会恨得很认真，他不知道再一次见到小绛之后，他们是不是永远都无法回到从前。
  “我、我听说有人找阮家的商队的麻烦，出城来看看。”
  “啧，这里又不是你的地盘，阮家的商队避开西河城，一文钱都没给你，你会管这闲事？鲜于大人，几时长了菩萨心肠了？”沈绛撇嘴，还翻了个白眼，这借口太假了。
  “怎么说，我与阮银主还是有些交情。”鲜于期心虚道：“既然是他家的车队，我帮他一次，下次也好讨人情。”
  沈绛便道：“那这个人情，你恐怕讨不了了，铁手帮的小子们辛苦一场，我说了，香料都归他们。”
  “是、是嘛，你们救下阮家的人，拿些报酬也是应该。”鲜于期站了起来，索性要走。
  “鲜于期！”沈绛也站起，喊道。
  鲜于期站住。
  “能不能不要管我的闲事？你他娘的别叫人白天黑夜一刻不停的跟着我？行不行！”沈绛烦躁地握拳一锤旁边的一棵胡杨树干，震下来一片碎雪。
  鲜于期沉默了片刻，转了回来。
  “你昨天从史迅南的酒铺里出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听说了萧靖王成亲的事了吧？”
  沈绛便不说话了，他垂下拳头，又松开，手背上一片淤血，冰水混着没有冲干净的血水，沿着微卷的发丝，一滴一滴，落在脚边的残雪中。
  “他成不成亲，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开口，眼睛盯着打着旋涡又流向了远方的溪流，稀疏的雪花落进水中，倏然不见。
  鲜于期向他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拾起他的手，在他的手心放了一枚小小的金质梅花钱。
  “大元宝替你找回来的，回去记得谢谢他。”
  沈绛低头，盯着掌心的小金钱，盯得眼睛有些发酸。
  “呵，中原人，都虚伪，说一套做一套，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鲜于期不爽地道。
  沈绛吸了口气，反手把金钱塞进了腰包的最里面。
  再抬起头，看着鲜于期。
  若是之前的鲜于期，定然会把这梅花钱毁了、扔掉，反正不会还给他的。
  ……
  沈绛的语气柔和了些，道：“我又不是笨蛋，出城带了这么多人，不会吃亏的，你别这么大张旗鼓的来沙海这边，北面就是束勒山，过去之后是北胡人的地盘，小心他们找你麻烦。”
  鲜于期一抱手，一扬头，“哼”了一声，“你说得我好像怕了阿史那博一样。”
  这个嘴硬的笨蛋。
  沈绛失笑，对他伸出手，“给我。”
  “什么？” 鲜于期不明所以。
  “有没有帕子？给你擦擦脸上的血迹，不觉得恶心吗？”
  他的脸上、红发上、衣袍上、手上的宝石戒指与金链上，凝满了粘稠的鲜血。
  沈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鲜于期，极度的愤怒与绝望。
  这些年，他与鲜于期之间，已经不知道是交情更多，还是自己恨他更多了。
  但他知道，若是鲜于期被人杀了，他也会同样去剁碎那个凶手。
  沈绛跪坐在溪边，把沾了血迹的巾帕又一次洗涤拧干之后，捏起坐在他面前的鲜于期的下巴，给他细心地把流到下颌处的血液慢慢擦干净。
  他的手被溪水激地冰冷，不经意间扫过鲜于期凸起的喉结，那喉结突地滚动了一下。
  沈绛一愣，看着鲜于期暗红的睫羽微阖，眼眸灰绿，似蒙了一层薄光，朦胧地对着自己。
  擦干净的脸上，还显出红彤彤的五根手指印，——是刚才被他扇的。
  沈绛收回目光，侧身把满是血污的巾帕扔进了溪水中。
  “行了，回去吧。”他起身。
  “小绛。”鲜于期忽然捏住了他的手。
  见沈绛的脸色一瞬间发冷，立刻就松开了。
  “欢喜楼……”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别提了！”沈绛立刻把他喝住。
  他永远都不想再提起了。
  远处走来一人，是鲜于期的侍卫珍珠儿，他站在十来步之外，未再上前。
  “什么事？”鲜于期问道。
  珍珠儿才又走过来，道：“问了剩下的两人，他们是苏特来的，被城主杀死的那人，是撒拉曼人，参与了去年苏特王宫的政变，被大王子捉拿，所以逃进了天山。”
  苏特？政变？
  沈绛吃惊，募得看向鲜于期，“什么？”
  鲜于期表情有些怪异，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道：“回去再说。”
  沈绛猛地把他的手臂抓住，“他之前盯着我打量，似乎……认识我……”
  鲜于期沉默着。
  沈绛缓缓开口，“我在中原的时候，去了我父亲当年的书院，在他的旧物里发现了一件东西……”
  鲜于期一直没有看他，沈绛便一直这么拉着他的手臂，直到颤抖。
  他不会松手的。
  良久……
  鲜于期对珍珠儿一摆手。
  珍珠儿便退远了。
  沈绛吸气呼气，手指对着袖内一勾，勾出来那枚星月徽记的小金片，他举着金片，道：“这是一条宝石腰链上的，我父亲一直珍藏着。”
  鲜于期抿着嘴唇，拿过那枚金片，指腹划过上面凹凸的花纹。
  他终于开口道：“小绛，算起来，我是你的表亲。”
  沈绛盯着他。
  “你母亲，是银月女王。”
  鲜于期知道再也瞒不住他了，但他不知道若是说出这一切，会给小绛带来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你父亲与女王之间的事情，听我母亲说，当年，女王的丈夫苏哈亲王快要死了，呙教的长老们正准备给她物色新的夫君，她利用教廷中长老们的分歧，保住了你的性命，但是不能留你在苏特。”
  沈绛没有说话，这与他猜测的差不多。
  女王护住这个私生子的性命，一定尽了最大的努力。
  所以他完全没有去认亲生母亲的想法，他也不恨她，更不会好奇。
  “我母亲临死前，唯一交代的事情，就是让我关照你。”
  沈绛忽然盯着鲜于期。
  鲜于期却撇开了目光。
  他的母亲扔下他撒手人寰，毫不留恋这个人世，没有半句对他的愧疚和心疼，唯一留下的话，竟然是让他照顾这个私生子。
  那时的鲜于期一定很愤怒，还有满腔的痛苦，无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