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这几日他收拢人手，又调集了诸项物资，几乎日日都出城视察大营。
“是。”萧尹点头。
“嗯，几时走？”他问道。
“最快五日。”
“送大军出征平叛，女皇应该做些什么？”他又问道。
“等我回来。”萧尹轻道。
“好。”他尽量。
萧尹握住了他的手，放在唇边，“我会尽快回来。”
沈绛笑了笑，道：“好，尽快回来。”
他又靠在萧尹怀中，轻道：“阿尹，我会很想你的。”
萧尹拍了拍他的后肩，用下巴抵着他的头顶，阖目低语，“一定等我。”
沈绛顿了顿，而后从他怀中起来，又摘下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枚三思堂小印章，亲自系在了他的脖颈上。
“其实之前，我在我父亲的旧屋中，告诉过他我们的事了，若是他在天有灵，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反正，他都死了那么久了，我不在乎他怎么想的……这个给你了……”
“小绛……”萧尹不曾想到他会有此情意，一时竟意外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若是不要，就还给我吧。”
依旧口是心非，但却是真心流露时的羞赧模样，便更显得拘谨和不安。
“此物乃是世间珍宝，我若不要，岂非世上最傻的傻瓜了？”萧尹心中登时盈满了欢喜，摁住了他要伸过来的手。
沈绛却侧过身去，自己去舀了勺那豆粥，然后红着脸，低着头，在那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吃粥。
萧尹瞧着他，满目皆是柔如春水的笑意。
“别看了……”沈绛被盯着实在不大自在。
萧尹将他一拥入怀，“小绛，我很欢喜。”
沈绛忙挪开粥碗道：“萧尹！我在吃东西呢！要洒了！”
萧尹索性将他环住腰身抱起，“等下再吃。”
沈绛只好一手举着粥碗，一手举着瓷匙，低头看他，忍不住笑道：“做什么呀。”
“喜欢不喜欢我？”他突然问道。
“先放我下来。”沈绛嗔道。
“说了，就放你。”他加重了些语气。
沈绛蹙了蹙眉，带着几分难为情，道：“我都这般了，自然是……你难道还不知道？”
“我要你自己说。”他很是认真的道。
沈绛用捏着汤匙的手的手背拍拍他的肩膀。
“阿尹，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萧尹眉开眼笑，把他松了下来，又将他手中的碗勺放回春台，而后握着他的双手，道：“沈绛，萧某得你此心，必当一生珍之重之，今虽不能朝朝暮暮共守，待我平定诸事，定然皆随你心愿。”
沈绛愣愣地看着他，一脸瞠目结舌，“阿尹……”
他忽然心口有些揪痛，那种丝丝绵长的痛意涌来，几乎让他舌尖都发麻了。
“小绛？”萧尹看他几乎是呆住了，并非是欢喜，顿时心中忐忑。
沈绛低下头，嗫嚅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一生……
这般诺言，怎能轻易许下？
自己会真的当真的！
但他……他终究会娶妻生子，绵延子嗣的啊……
“我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小绛，你呢？”萧尹凝注他的眼眸。
沈绛也深深地回视着。
此时此刻，他相信他的真心实意，但有些事情，原本就是无可奈何的，若是铭记在心，纵然有一天天各一方，回忆今日情意，能遥祝安好，便已经足够了。
“我……”
不能骗他。
“我……”
他以为，萧尹与自己有这个默契的，他不是那种情令智昏不负责任之人，他不能放下的东西太多了。
而他自己的尊严，也甚过性命，绝不会到了那般境地还留下的……
萧尹见他久不回应，已然明白了，虽有些失望，依旧柔声安慰他道：“是我急躁了，以后，再说吧。”
“阿、阿尹……”沈绛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吃吧。”萧尹轻道。
沈绛低下头，粥很香甜，他却觉得索然无味。
……
*
入夜，一风园铺满了一层新落的白雪。
净室内传来一阵轻浅的水声。
沈绛盘腿坐在外间软塌的脚踏上，不知道从何处弄来一把铜弦的螺钿琵琶。
他校了校弦，不时在拨弄试音。
萧尹躺在热气腾腾的浴桶内，听着外面传来细碎的声音，放松地叹出口气息。
“小绛。”他唤了一声。
沈绛划着拨子，一阵悠远的弦音响起。
“阿尹，要不要听小曲？”他紧紧了弦柱道，又拨了一下。
“小绛……”屋内的人又唤了一声，只是有些惆怅。
“我唱得还不错，有时还能挣下不少的赏钱，不过……”
“不用唱了。”萧尹有些心中沉痛。
“铮铮——”
沈绛便笑笑，拨了几下弦音，分外清脆。
“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般，我自然不与你唱那些青楼优伶的艳曲，在西河城里，几乎人人都会唱歌，每逢牧夏节之时，还有不少姑娘约我去篝火会跳舞唱歌。”
他笑得有些得意，伴随着弦音轻道：“我可是，很受欢迎的啊。”
萧尹摇头失笑，后仰着靠着桶沿，“那你会唱什么？”
沈绛便一拨弦，歌也声起。
他用粟特语唱了一首牧羊的小调，伴着曲调，身体轻轻摇晃着，歌声清越悠扬无比，好似天山上春尽时化出的积雪，沿着风光优美的河谷，悠闲地流淌着。
萧尹并不懂曲中之意，只是随着那曲调，似乎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少年纵马飞驰，留下笑声一片。
他回首对着自己，笑容满面，然后眨眨调皮的眼睛，轻轻唤道：阿尹，阿尹——
但自己想纵马追去，他却跑得更远了些，越来越远，只有那笑容，带着一腔浓郁的情意，久久在自己荒凉的心中缠绵悱恻着。
萧尹立刻纵身而起，不顾扬起了一片水渍，随手扯了了件衣衫披上，飞身向他而去。
沈绛抬头，弦音顿止，歌声亦住。
“这么急要赏我吗？”他笑着玩笑。
萧尹把他提起，纳入了怀中，“你要什么？”
“嗯……”沈绛便果然认真地想了想，“要吃东西，我饿了。”
萧尹哭笑不得，“朴归，传膳吧。”
朴归候在门外，听到招呼立刻飞奔出去吩咐了。
沈绛把他推开了些，将拨子插入弦中，又弯腰把琵琶搁在了一旁，再又重新投入了他的怀中，轻语道：“我也有美丽的风景，想与你分享的……”
那日在锦城，萧尹说他要将那片风景和这般心情与他分享。
萧尹心中已然如饮了十缸美酒一般醉倒了。
“小绛……小绛……”
原来他的真心，是这般美好。
沈绛抬起头，笑得十分的可爱，他去取了一旁的氅衣，踮起脚尖给萧尹披上了，又拉了他的手道：“跟我来。”
萧尹自然百依百顺，无不依从。
他牵着他的手，在长廊中快步走去，不时回头对他笑着。
最后在府中那片梅林中停下。
夜风依旧不止，扬起一片的冰雪。
沈绛拉着他在林中的一株老梅下站住。
“你看。”
他指着满枝含苞待放的花蕾。
“嗯？”
他低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叠起的红笺，还有一根红绳，放在了萧尹的手中。
红笺中是二人的姓名。
“小绛，这是？”
“这是结缘的红绳，我去向燕支姑娘问来的，她说城外祥云庵的最灵验，我之前还取笑她……”沈绛低头忍不住笑，“你来系上好不好？”
萧尹捏着红笺，一时心神俱荡，满溢柔情，“好……”
风打地梅枝摇晃不已，萧尹认真地将红绳纸笺系上了。
沈绛盯着他直笑，“是不是很无聊？”
萧尹将他冰凉的手裹在掌中，摇头，“不无聊，小绛，我……”
风太大，没有听清后两个字。
沈绛依旧笑意满颊。
萧尹轻道：“回去吧，当心冷着了。”
沈绛点点头，来时是他拉着萧尹来的，去时，萧尹紧紧握着他的手。
上了回廊之后，沈绛回头看了眼在风中蹁跹打转的红笺，零落可怜，他的眼中一瞬间闪过些落寞。
*
十二月十三日。
江陵有急报。
女皇旨意，任摄政王为大都督，节制三军，即日南下平叛。
沈绛未曾装扮出来阵前惜别。
他只着一身男装，戴着顶风帽，坐在城垛上，望着浩荡远去的大军，望了许久许久，直到那连绵的萧字旗消失在原野远处，再也不见……
萧尹同他说：“你不必临朝，我会对外称女皇病了。”
“柳四等人会照应你，你不必进宫，就留在府中。”
他回答——
“嗯。”
“无论外面传说什么，都不必相信，我会隔日给你来信。”
“好。”
“什么都不必担心，我一切都会安排妥当。”
“不担心。”
“小绛，等我，一定要等我。”
“等你。”
然后踮起脚，当着众人给他了个深吻。
此刻沈绛抱着手，面容无比的萧索。
有人小心地上前，奉上一封书信。
他接过之后拆看，然后捏碎在了风中……
是李寅给女皇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