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
山泉书房建在白鹿山一处凹涧的山谷中，故而得此名。
山长白老先生听闻摄政王上山的路上遇刺中毒，令人立刻安排客房，又请来了一位姓温的医生。
萧尹让温先生先看沈绛手上的毒伤，温先生把过脉之后，皱眉半晌，道：“虽玉泉液毒方是一样，但各人炼制各有不同，给我看看那毒原物，有吗？”
柳四递上他战战兢兢揣了一路的一个小瓶。
温先生打开之后略闻了闻，立刻拿开了，“此毒如此精粹，半点海腥气都没有了，好手艺！我想除了一位天地宫玄真门的公治道长，当今绝少有人还有这般好的炼药术。”
“嗯？？？”沈绛嘴角抽搐，果然师父这种人，只有这种下三滥的名气的。
他眨巴着眼睛。
“能不能让我看看？”
还想伸手去拿，萧尹一把把他的手拍开，“你不许碰！”
“我不直接用手沾了！”
温先生把药瓶又重新密封了，道：“玉泉液毒是以海月水母触须上刮取的毒液所制，能毒蚀人的肌肤，这毒淬炼的极纯，可谓毒中之毒，难怪这位公子的手指不过沾了些许便立刻有了反应。”
“我尽力去挤出来了，恐还有残毒。”萧尹见沈绛那两根手指依旧赤红发肿，又忍不住骂道：“蠢材！那凶器上的东西能随便碰的？亏你平日里一副机灵模样，怎么一到正经事上，就不能长点心！”
“我……”
世上有几人，等闲能遇得上这种毒物的？要分辨得出来是什么东西，可不得要细看再闻嘛。
沈绛见站了一屋子的人，萧尹骂他的时候，白老先生还不住地打量自己，就偏过头去。
从牙缝里挤出蚊子般的声音，“知道了，下次长点心。”
温先生便道：“王爷莫急，这毒伤处理得极好，若是还有残毒，定然随血气上行，这一只手臂此刻早已经红肿起来，人也不会这么好端端地坐着了。待在下开副解毒的方子，让这位小公子喝个几日，这手指上的毒伤也便无事了。”
萧尹点头，“有劳温先生。”
沈绛指着萧尹同温先生问道：“那他没事吧？”
“王爷？”温先生打量萧尹。
萧尹口唇上的红肿竟已然全褪了，只有极为浅淡的一丝丝红印而已。
沈绛讶然，他那个解毒丸功效不可能这么突出吧。
萧尹道：“不必劳烦温先生了，还请先生先写方子。”
温先生便起身，萧尹叫了个人跟去抓药了，然后又同白老先生见礼。
“仓促上门，打搅了。”
白蒙还礼道：“腾跃老弟……哦，是周大人的信某昨日已收到了，不过……”
他话中有些犹豫。
沈绛看向萧尹，萧尹便问道：“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白蒙道：“王爷说要当年修图的文稿，书院中所藏的，原先只有中原九州还有南越诸属国与东夷海外的草稿，如今也已经全部不在了。”
萧尹皱眉，“为何？”
白蒙长长地叹口气，“当年沈兄离开中原之前，身怀数罪，舆图也并未完成，最后的河西道外到天山诸国，都是沈兄后来带人修成的。成图之后，所有人都知道那图定是古今第一之物。得此图，可得天下，绝非什么戏言。后来沈兄又借着那图游走诸国，引来了不少的觊觎。”
沈绛咬唇，萧尹握着他的手。
白蒙接着道：“当年书院也频受搅扰，幸而诸学子中，大都也是陇右山南的巨族人家，多番斡旋，才免于祸事，但那些书稿却不得不全交了出去，据某所知，当年圣帝亲自下令，尽数毁去。”
沈绛瞠然。
“尽数毁去！”连萧尹都十分的惊诧，“圣帝不知此图可为天下之重？”
白蒙苦笑，“就是知道，才毁去的，若是人人都去丈量天下，这天下，还是天子的天下吗？”
萧尹冷笑，“圣帝……这圣字，他当不起！”
白蒙语气沉重，“不过沈兄的旧物某一直收藏着，不敢轻忽，就放在他原先所居的后山竹屋中，王爷要看，随时可以去看，还有一些后来他托某从西河城带回来的一些物件，也都放那处一起，也有一些笔记文稿。”
沈绛觉得他说话时，好像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尤其是提到沈瑜的遗物，更是似乎直接就是对他说的。
沈绛不敢肯定过了多年，白蒙能认出他来，但他打量的目光太过直接了。
不由反手握着萧尹的手，握地十分的紧，又侧了侧脸，几乎完全回避着白蒙的审视。
萧尹察觉他手心黏了一层的细汗，指尖紧绷着，便暗中拍了拍他的手背，又同白蒙道：“有劳。”
白蒙起身，道：“王爷尽可自便，某便不打搅了，有事吩咐院中杂役便是。”
白蒙文坛名流，一向超然于纷争之外，难免自傲，他肯亲自招待这所谓的摄政王，已经算给了极大的面子了。
萧尹对他点点头，白蒙就晃着宽袍大袖走了。
沈绛默然无言半晌，然后站起来道：“我去那竹屋看看。”
萧尹轻道：“明日再去吧，先歇一歇。”
“……行吧。”
沈绛又坐了回去，他确实没有做好看那些东西的心情。
然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还一直与萧尹握着，他抬头同他道：“我没事。”
“嗯。”萧尹应道。
“松开。”
“金疮药和包扎的棉布。”萧尹并不松手，还向一旁伸出手道。
旁边的一名飞羽卫从怀里取出来药包奉上。
萧尹捏着沈绛的手指提起，见这只手的手腕还绑着之前的绷带，那断骨还不曾好，这会儿手指又受伤了，忽得竟然笑了起来
“怎么这么可怜？一伤未好又添新伤，你说你是不是个笨蛋？”
说着，给他在刚才引毒血的刀口上撒了些药粉。
沈绛脱口道：“可不是嘛，戾星刑太岁，咱们是天生犯冲。”
“嗯？”萧尹给他系上棉布，盱目询问。
沈绛撇撇嘴，“没什么，开玩笑而已。”
“玩笑也不许乱开。”
沈绛歪着脑袋看他，“你不怕我气你了？”
“谁叫是我自找的呢？”萧尹俯身，把他粘在嘴边的一缕发丝拨开。
“王、王爷……”一旁站了许久的柳四觉得这气氛让他有些不大适合杵在这了，但他还有事回禀，“长安……来了，已经在外候着了。”
柳四指指门外廊下站着的一个一身风尘的少年。
少年系着包头巾，穿着利落的短打，背囊轻便，是萧尹的传信小令的打扮。
萧尹直起身，道：“是洛北道的例信？”
长安从腰上系的竹筒里抽出厚厚的一卷书信，道：“是，查将军有封急信，还有宋校尉的信，他刚过了长渡关。”
萧尹眉头紧皱，松了沈绛的手，接过那些书信，直接先抽出来宋禧的信，打开看了一遍，然后哭笑不得地把那信递给了沈绛。
沈绛一脸狐疑地接过，低头扫了一眼，“小爱？”
萧尹已经拆开查义的信在看了，口中还回答沈绛，“若是算正常的脚程，小丫头应该出了双燕城进河西道了吧。”
沈绛捏着信站起来，还挠挠头，“我给她写封信去，她定是在担心我。”
萧尹抬眼瞧了他一眼，“你到底是怎么带她长大的？我看宋禧都已经被她气疯了，这信上的笔迹力透纸背，还几乎都口不择言了。”
沈绛转转眼珠子，还有些得意地道：“那当然是尽得师兄我的真传喽。”
“这可不太妙。”
“你在嘲笑我？”
“在夸你。”
萧尹忍笑，抬手就想敲他脑门，沈绛一闪身去了一旁的书案，捡起锭墨要磨。
柳四忙上前，道：“在下来吧。”
沈绛手指头上包着棉布，不大利落。
柳四磨好墨退到一边，沈绛捏着笔，忽然若有所思。
“你的人是不是能送信去西河城？”他问萧尹。
“是。”
“我要给个朋友写封信交代些事，你有办法不让鲜于期知道吗？”
西河城里任何的事情都瞒不过鲜于期。
萧尹想了想，“可以试试。”
“嗯……”沈绛咬着笔杆，“算了，那家伙耳报神众多，还是不冒险了，万一连累了小南哥和百灵……”
萧尹走过来，抽走他的竹笔，问道：“你想做什么？同我说。”
“沈瑜的书房三思堂，十年前就被烧光了，西河城里沈家的旧屋子虽然也烂得差不多了，但我记得还有个地窖，原先是存一些旧书稿的，可能还能找出来什么东西。”
“小绛。”萧尹忽然面色严肃，“避尊者讳，你不可整日直呼令尊其名。”
沈绛从他手里又把竹笔拿了回来，“关你什么事？”
萧尹略抬手，房内诸人退散，柳四还识趣地把房门都关上了。
“关我什么事？”萧尹冷然。
沈绛瞪着他，又开始习惯性的皱眉，吐出一口气之后，竟然立刻弯起眼眸，笑意盈盈。
“知道了，是家父大人，我从小没教养，并不知道什么避尊者讳，现在懂了，下次一定改正。”
“……”
萧尹一时竟无言以对。
沈绛原来还抬着下巴同他顶气的，但看到他嘴角那微淡的红印，便垮了些肩膀，态度也软了下来。
“我怎好整日把他挂在嘴边？他这么自傲的人，让人知道有我这么……没出息的儿子，岂不是能把他气活过来？”
萧尹见他如此，知道这是真心的，他嘴犟，不肯示弱，此刻竟然肯将心事说出来，已经算大有进步了。
便抬手揉揉他的头毛，轻声道：“这不是你的过错。”
“你不了解他，他路过花月街，连看一眼那些风月楼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自命清高到宁愿冻死饿死都不接受萧世子的盘缠，若是知道我在那种地方苟且偷生，估计恨不得我立刻在这世上消失。”
萧尹叹息，“小绛，沈先生定有爱子之心，我若有儿女，见爱子受此磨难，只会自责痛心，岂忍再苛责呢？”
沈绛立刻竖起两道眉毛，“对，你会有儿女，管好你将来的儿女便是，你管我的闲事做什么！”
萧尹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哭笑不得，“当年我见过沈先生一面，自认识人的眼光还不错，他虽清高自守，却不会苛待别人的，对你更是爱之深切，若不然他这么自傲，为何还是为你低头谢我，接受我的锦袍呢？”
沈绛却撑着他的胸膛一路推，推到门边，打开房门直接把他推出去了。
“你走吧！离我远些，免得误了你早日喜得贵子了！”
说完，还把门用力地甩上了。
那门扇贴在萧尹的鼻子就“嗙”一声巨响，连门扇上的明窗纸都震得噼啪不已。
“王、王爷……”柳四与守门的另一个侍卫都齐齐的低下头，有些不忍心看。
摄政王活生生像被吃醋娘子打出来的丈夫一般，着实有些尴尬狼狈。
不过细瞧他眉梢眼角皆飞扬，倒是对这“苦处”甘之若饴，反正比起前几日莫名阴沉的样子是和善许多，柳四与一旁那飞羽卫暗中眨眼，得嘞，雨过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