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阮明珠不会武功,也没有内力,自然冲不开穴道,便这般不言不语不动不跳地坐住了,只有那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傅诚,里面冒出要杀人的怒气。
“老张,劳烦先去曲江池红灯院。”傅诚全然无视,对车夫喊了一声。
然后他就盘腿坐直,闭上双目,似在闭目养神,根本不理会已经气得脸都紫红了的阮明珠。
阮明珠这会儿浑身上下,只有那对眼珠子能动,傅诚不理他,他只好瞪着江楚楚。
江楚楚被他瞪得头皮发麻,只好道:“阮银主,不错,妾身是傅先生的人。”
阮明珠又斜了傅诚一眼,眼睛瞪久了,有些发酸,便蒙上了一层水汽。
“但并非阮银主所认为那般,傅先生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从未对妾身有过任何失礼之举,傅先生原先帮妾身脱了苦海,妾身知恩也要图报,这行院里头,来来往往的都是三教九流之辈,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那言谈都不避着我们这样的人的,故而消息最是灵通。”
江楚楚见多识广,最擅察言观色,她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话。
阮明珠眨巴眨巴眼睛,又询问一般看向傅诚,傅诚还是闭着眼。
到了红灯院,傅诚下车亲自把江楚楚扶了下来,又送了回去。
回到车上,同阮明珠道了声“得罪”,才把他解开了。
阮明珠登时脱力,伏在一旁喘了好几口气才坐了起来,他发出了个音,见能说话能动弹了,立刻对着傅诚照脸就一巴掌扇了过去。
“狗奴才!”
傅诚却没有如之前那般逆来顺受,一抬手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十七公子,你着实过了。”
阮明珠怒气冲冲,“你以下犯上,我打你又如何?”
傅诚道:“小可是卖给了大夫人,应大夫人之命,才跟随十七公子出门的,大夫人有言在先,若十七公子行事出格了,小可也应该规劝,不可一味纵容。”
阮明珠气得脸都青了,“你这是要教训我?”
“不敢,不过十七公子明鉴,您是暮江城阮家的银主,一,应当进退有仪,今夜你冒然闯进摄政王府,多番失礼,着实不该;二,你不该不问青红皂白,便羞辱江姑娘,就算你心中不悦,也当将事情全然了解之后,才好行事,所谓谋而后动,才游刃有余,你却如此冲动,愚蠢!”
“你!”
还不等阮明珠说话,傅诚接着道:“江湖中人人都是看在暮江城的面子上,才敬重十七公子的,而非十七公子自己令人尊敬,您得罪的人多了,这面子就会少一分,等人人都知道十七公子行事冲动,狂妄无礼,有勇无谋,难当大任,那任何人都能看准您的弱点设计您,您觉得您还能撑起大银发的招牌吗?”
“傅诚!我用不着你来说教!”阮明珠怒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若是十七公子这般看不惯小可,小可这便回暮江城赎回那文书,向大夫人请辞。”傅诚端坐。
“你当我阮家是客店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阮明珠捏紧拳头。
“也不敢,是小可无能,伺候不好十七公子,不能再白领阮家的月钱。”傅诚又道。
傅诚依旧温和的语气,但阮明珠看他神情,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发怵。
——这么好用的奴才若是跑了,上哪里找第二个这般一身武艺,交游广阔,出身不凡,性情柔和,温文有礼,足智多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言谈举止赏心悦目的……书童?
“我、我不许!”阮明珠急得大喊,就差蹦起来了。
“公子,您这般,小可更不能留下了。”
“这是为什么?我今后不打骂你便是,还给你涨几吊月钱。”阮明珠抱着手,一脸别扭,这可是他最大限度的让步了。
傅诚扫了他一眼,淡淡开口道:“我怕你,误入歧途。”
阮明珠怔忪。
*
天微明,乾元殿的满地白绢上,已然红线交织,可初见模样。
沈绛的记性的确很好,好到该记得的都记得,不该记得的……也都记得。
只是这白绢还是不够大,容不下那万里江山。
萧尹来的时候,就看见他正蹲在地上,手下勾勒出北燕山的支脉。
“辰时了吗?我不曾听见更声。”他问道。
“你画了一夜?”萧尹皱眉进门。
沈绛依旧低头执笔,答非所问,“我之前说过,我画画很好,还记得吗?其实我有个朋友,最会画名家字画,几乎以假乱真,我同他学了几手。”
画“以假乱真”的朋友……萧尹无语。
“不过你放心,这是真的,我记得比较清晰的就这些,南越以南,还有东夷海外,这些地方沈瑜不常拿出来看,便不熟了。”
说着,他转过脸同他扯了扯嘴角,权作一笑。
萧尹见他微红着眼眶,自他进门,便抿了好几次嘴唇。
他起身,向萧尹走了几步,指着地上一条河道,道:“从此处向南是江南道,这地图广大,并非只是一张图,而是以山川河流为界,分成了七部分。”
萧尹观地上这些纵横线条,大致可以分出陇右道、江南道、河东道、洛北道,有些地方比他之前所见的图有极大的不同,比如浑河下游的一条支流,是从信山发源的,而非黎山,千夜洲连绵的湖河洲泽也更加广大。
“我知道,你画得一向很好,此次要辛苦你了。”萧尹在绢布外蹲下身,手指向北燕山一处做了十字标记的地方,“这是哪里?”
“是一处叫做落马镇的地方,已经荒废了的,燕山之北常年干旱少雨,此处有水源。”
“极好。”萧尹对他伸出手,道:“你先去更衣吧,我叫人另备马车,你能歇一歇。”
沈绛弯腰搁下笔,又对着琉璃灯盏的气口吹灭了蜡烛,道:“不用了,速去速回。”
德丰依旧带那两个小内侍进门,捧着食盒,还有一套男装衣衫。
沈绛进去内殿换了出来,萧尹把目光从地上的图移到他身上时,眼睛似乎都亮了起来。
他泛起情不自禁地微笑,“这苍苍色很适合你。”
沈绛正在整理袖口,又低头扯了扯腰带,忽然他问道:“我近来穿了好几套男衫,都十分合身,如同量身做的一般,不像是成衣店买的,做工精细,也不像仓促做的,你从哪里来的?”
“又问这些琐碎事。”萧尹起身,道:“去用膳。”
沈绛转转眼珠,真的乖乖闭嘴了。
一刻之后,在宫门外两人上马,跟从的是一队十二人的飞羽卫。
沈绛一路上都是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衣服呢,是先时出宫去安州之前就叫人做的,之前看你就那么一身,连换洗的都没有,若是还想问什么便问吧。”
萧尹着实拿他没办法了,今日见他就不对劲,无端的乖巧了许多。
“我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跟你出京,对外你怎么说的?”沈绛看了眼身后的护卫,同他问道。
这几个护卫沈绛都认识的,都是近几日守在乾元殿的“保护女皇”的飞羽卫,除了风素清,其他人都在,甲胄齐全,乌衣金甲,着实威风凛凛,这么一大群人招摇出丹阳门过朱雀街……
萧尹道:“奉女皇之命有事出京。”
“就这样?那女皇呢?”沈绛疑惑。
“女皇嘛……可能一同出宫私访,也可能在宫中静养,女皇的行踪,哼!岂是等闲之人轻易打探的。”
“呃……那你还让我穿成这样?”沈绛指指自己。
萧尹转过脸看他,将他打量打量,笑道:“俊秀雅致,端得芝兰玉树,哪家的少年郎,好生相貌?”
沈绛捂脸叹气,“萧尹……我没心情与你说俏皮话。”
萧尹便一本正经道:“为了行动方便,女扮男装也正常。”
“嗯?”沈绛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又指指自己的鼻子,一脸瞠目结舌,“女、女女女女扮……男装?!可我没涂脂抹粉啊,也这么这么……”
萧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看着沈绛,道:“你不会以为自己装扮成女子旁人不疑惑,是因为自己易容术高超,演技出众?”
“我、我……我……难道不是?”沈绛目瞪口呆。
萧尹同情地看着他,他不着脂粉时就唇红齿白,眼眸含光,十分秀丽,加之肌肤莹白,睫羽深长,额前的几缕碎发还微微卷曲,无端的又显得有几分妩媚,且又身形纤瘦,肩窄腰细,尤其是那种时候从身后看去……
萧尹忽而移开了目光,虚握着拳挡在唇前,似清了清喉咙。
其实他若不故作娇态,令人瞧来,并不太脂粉气,就是有时候有些雌雄莫辩。
平日里要是不捏着嗓子说话,行动大开大合,更是一副少年模样的。
但他只消换副表情,烟视媚行,抿唇微笑,再含胸捧心一番,那就……
萧尹不想打击他,便道:“是,你那装扮时,确实很像……女子,原先在太极殿上初见你,我一眼并没有看出来,你手艺很好。”
“那你是几时发现的?是怎么瞧出来的?”沈绛一直有疑惑。
“你不会想知道的。”萧尹立刻道。
“这是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会露馅,下次改正改正。”
之前极少有人能认出来,其实女子反倒能察觉他有些许不同,但男人,一个也无。
萧尹略一挥鞭,拉马向前去了,“莫问。”
沈绛抿起嘴巴,嗯……这人很不对劲……
有点心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