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鲜于期蹲下身,将手放在他的后背,那纤瘦的背上……是无数交错的伤痕。
鲜于期重重地咬下嘴唇,手指在那些陈年旧伤上来回地轻揉着。
他的手上戴着各种戒指和金链,那些冰凉的死物触到了温热的身躯。
沈绛忍不住颤抖,抖过之后,只是把头在垫子里埋得更深了一些。
他这是在做什么!?鲜于期猛然回神,蓦然收回了手。
沈绛紧紧地拽着靠垫,身体绷得僵硬,却久不闻鲜于期再有动静。
他微微地抬起头,才舒出口气,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铃响,那是鲜于期发辫上的金铃儿,辫稍的发丝扫过后背,沈绛猛地惊战,又猝然低下了头。
鲜于期俯身捡起他扔在一旁的衣服,给他盖在了身上。
“小绛……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沈绛抓紧了手指,“记得,我杀了安知河,大元宝抓到我,你放过了我。”
鲜于期摇头,在他身边坐下,“十一年前,我阿爷请了沈先生来醉生梦死楼做客,你跟在沈先生身后,小绛才是又漂亮又可爱,就是一脸不高兴的模样,我说……我要你做玩伴,让阿娘同沈先生买你给我玩。”
鲜于期想起那个阳光明艳的下午,那时他的头发比现在更卷一些,更像银月公主,一身浅蓝色的布衣,身上没有任何的装饰,连小孩子都会戴的手镯项圈都没有,但那双大大的浅色的眼睛,却比任何宝石都要通透。
他乖巧地坐在窗边,努力装得懂事又稳重,那些阳光逆照在他的身上,把一头碎发照得光晕迷眼。那宝石一般的眼睛只盯着面前几案上的水果,还暗暗地咽了好几下口水,却克制着不去伸手拿。
鲜于期想立刻冲过去,叫人把醉生梦死楼里所有的美味佳肴都端到他面前,请他不要客气。
不知道他会怎么同自己道谢,会不会用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睛,泛起感激地微笑,再软软地道:“谢谢哥哥……”
……
沈绛把脸靠在手臂上,“我不知道这件事。”
“阿娘骂了我一顿,不让我出来见客,她说沈先生是中原来的有名望的名士,你是……清贵的小公子,叫我不要胡闹了。”
后来……沈瑜死了,鲜于老城主也死了,他成了城主,在这城中能够为所欲为,所以他就想知道,那个清贵的小公子,到底有多清贵……
不过是一个私生子而已。
不知道他在那污糟下贱的地方,还能不能清贵得起来。
……
鲜于期在他身侧躺了下来,他看着沈绛的眼睛,却再没有那宝石般的光芒,只是泛着一层水汽,有着无穷无尽的悲伤。
鲜于期觉得心口有些抽痛,伸出手臂,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
“小绛,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沈绛冷言:“鲜于期,你若是不做,我便要走了,小爱还等着我回去过节。”
鲜于期将他反抱得更紧了些,“不做,我什么都不做,我们就这么躺着,你陪陪我,可以吗?”
他若是欺负小绛,小绛肯定会哭的,他怎么舍得让他哭呢?
他后悔极了,五年前,看到那个一身血污,惊惧胆小的小公子,他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
他知道他饿极了,所以请他吃了一大桌美味佳肴,他是同自己道谢,只是没有泛起自己想象中的可爱笑容,再害羞又温柔地说“谢谢哥哥”。
而是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满眼都是恐惧和绝望。
“城主请饶了我吧,请饶了小人!”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请不要杀了我!我有个妹妹,她病得很严重,我若是死了,她也活不下去……”
这些年他拼命想要弥补小绛,但小绛为什么离自己越来越远……
“小绛,不要离开我,我们一辈子……都做朋友……”
鲜于期满腔鼻音。
沈绛枕着他的手臂,琥珀色的眼中,暗无希望。
*
“一辈子……”
沈绛捏紧酒壶,仰头灌了几口。
口中登时激痛。
立刻又喷了出来。
他拿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
再颓然无力地坐下了。
一辈子……好长……
这噩梦,会一直做下去吗?
——让他连喜欢……都不敢……
他茫然四顾,这昏沉的夜里,只有铺在地上的那一大片白绢,异常的夺目。
他提着酒壶走过去,把烈酒倒在瓷盘中,拾起一支笔,沾了些朱砂,与酒液混合成了浓腻的颜色。
又去一旁拿起一盏烛灯,就着这微弱的火光,低头勾画了起来。
*
“萧府”的外书房内,萧尹头疼无比地搁下笔,看着盘腿坐在塌上打盹的傅诚。
今日一天,傅诚就同跟屁虫一般,一大早先跟着他进宫参加女皇的登基大典,然后跟着他去了紫微殿,这会儿又跟着他出宫回府,无论他怎么赶都死赖着不走。
“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去红灯院?”
傅诚一下就惊醒了,“再不去了!”
“又怎么了?”萧尹头疼。
“悦安,让我在你这住几天。”傅诚可怜兮兮地道。
萧尹又拿过一封信拆开,低头边看边道:“阮明珠这两日应当很忙吧,他有先派人去东海城看看那处情形吗?”
“有,他派了几个老道的堪舆师先去了。”
萧尹抬眼看他,道:“要我再借你几个得用的人?”
“罢了,我已经写信请风七郎与金叶子他们上京了,人再多他就要起疑了,而且也引人注目。”傅诚揉揉眉心,“等他把京里的事情料理完,就会出发,先不提这事。”
“那你又是怎么了?”萧尹问道。
有口难言,才是人间至苦。
傅诚往一旁矮案上的棋罐里拈起枚棋子,眼睛向棋盘看去,正要落子。
“别碰。”萧尹冷声。
傅诚手在半空举着,一脸疑问,“这是《南山本》里的残局,我刚看到可落子之处。”
“这是小绛在玩的,你别碰。”
“……”
傅诚无语,把那棋子扔回了匣中。
然后又支着手臂看着他笑了起来。
“方才那小曲儿,好听吗?”
萧尹不置可否。
傅诚抱着手看着他,道:“悦安,世子夫人知道你们的事吗?”
“阿莲应当给夫人写信了。”萧尹眉头一皱。
“你若是真心,有些事,可要早做打算。”傅诚提醒道。
“那就要看……他愿不愿意了……”萧尹惆怅,方才沈绛那样子,分明又是在哄他。
他知道他心有顾虑,但为何就不愿信他?
萧尹捏着笔,出神片刻,笔尖一滴墨滴下,晕染了一张新纸。
他扔了笔,把那纸揉成一团也扔了。
“此事,本不该我说,不过在下与萧君也算是多年的朋友,今日就冒昧问一句,悦安你究竟有何打算?”
傅诚起身,在屋内四处看看,这屋内空空,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最后他只好把目光落在沈绛所画的那幅“通缉令”上,忽而一笑。
“这笔法,倒是有几分画人像的谢安民的风格。”
“打算?”萧尹沉吟。
傅诚转身道:“我知道你万事妥帖,定有安排了,只是你一副凡事都藏心里的模样,难怪人家也不愿与你交心了。”
萧尹若有所思,眉头微皱,然后轻叹。
“那只是我一厢情愿。”
又取下支笔,在砚台上沾了半天的墨都不成样子,直接又扔了。
“朴归!”他喊了一声。
朴归自门外进来。
“王爷。”
“去点一碗浓茶。”
傅诚加了一句,“两碗。”
萧尹看他,傅诚苦笑,“索性大家都不用睡了。”
“是。”朴归低头出去了。
傅诚又道:“我看你那小朋友这般烈性,他应该不会容忍你把他做个见不得光的人藏起来。”
“信之!”萧尹低喝。
傅诚在一旁坐下,道:“你自己也清楚,你肩上扛的是萧家死去的那些人的未尽的志向,还有那些追随你多年的部署的前途名望,由不得你任意纵情。”
“兄长!”萧尹凝眉,目色瞳瞳。
傅诚闭嘴了。
“信之,不必再说了,我自有道理,若是这些我都没有想通透,一开始便不会放任自己了。”萧尹语气缓和了些。
朴归进门奉茶。
傅诚端起茶盏,见茶汤浓郁,不由揉揉额头,“这还真是浓茶啊。”
“你别喝了,喝了三日都睡不着,回头精神不济,阮明珠又要扣你的月钱了。”
傅诚苦笑,“你倒还好,还有心情来揶揄我。”
“是好些了,方才多谢兄长提醒。”萧尹还对他颔首代礼。
“提醒?”傅诚略有疑惑,随后恍然,“你不愿听我后面那几句话,那便是前面那句话了。”
“兄长所言极是。”
朴归立在门边,小声道:“王爷,有客求见。”
“现在几更天了?”萧尹一脸的匪夷所思。
窗外飘雨,夜色深浓,一片暗沉沉黑漆漆。
“已经四更了……”朴归也觉得这客脑子有病。
傅诚的面色已经变了变。
“帖子。”萧尹问道。
朴归恭恭敬敬地捧上一封烫金的帖子。
——落款,暮江城阮明珠。
萧尹捏着帖子,挑眉看傅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