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沈绛拼命的抬起手，想去推开他，这怀抱太让人窒息，但无论他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
他暗中凝气，打算以骤然之势挣开，但萧尹不过略一动手，拂过他的后脊，他便猝地无力。
“你这运气的法子都是我教的，同我玩什么花样？”
沈绛脸色铁青着，“我让你不满意了吗？”
萧尹手臂越来越紧，“太满意了，但这满意，让我不满意极了！”
沈绛只得捏着自己的手指，捏得几乎要断掉才不至于让自己痛哼出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不觉得这样……不公平的很吗？”萧尹抵着他的头顶道。
“公平……”沈绛短促地呼吸着，心口一下一下地跳动，“将军，难道全然信我吗？”
“是有些疑惑，但你那夜冒雨回来，还似怒还嗔，时笑时喜，百般惹怜，你本多心又执拗，肯回来我便已欣喜至极，又何必与你计较那些细枝末节之事呢？”
他如此平静，没有多少被欺骗的悲伤和愤怒，沈绛渐有些了解他，知道他越在容易愤怒失智之时，便越冷静，自己被他这般箍着，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胸膛间流动着，短暂的杂乱之后，便重新有序了起来。
他已然怒极。
沈绛苦笑，“我早便说过了，我早就不知道怎么真心待人了。”
“所以，这算是还我教你吐纳凝气的人情？”
沈绛张张口，道：“我也早就说过，人在江湖，不能欠人人情，若不然，会倒大霉的。”
萧尹猛地捏着他的脸抬起，将那张苍白无色的脸对着自己，“单你那些手段，就做作得让人……恶心！你那些欲迎还拒，伏低做小的姿态，以为我不明白是勾栏技巧吗？”
沈绛看着他一瞬间绽露的怒容，皱着眉头摇摇头，终于叹口气，道：“对不住，害你伤心了，我本想回去，找到鲜于期藏的沈瑜的《九州堪舆图》给你，做人情两清。”
“那为什么又回来？”萧尹的手指根根用力，捏着他的脸颊渐渐扭曲，沈绛发不出一个音来，却只是忍着。
“怎么不喊痛了？”萧尹冷声问：“这两日，不是喊地很是勾魂吗？”
口唇破了，流下了一丝混杂着口水的殷红血线。
沈绛抬着喉咙，被他高高提起，只在喉管处发出“呼呼”地响声。
他若再用半分力，手下的人顷刻就能断气。
但沈绛依旧不曾求饶，连那原本能够看着他透出点点明光与情意的眼睛都一眨不眨，死一般黯淡。
萧尹低头，才发觉他竟然隔着衣料，将手指深深地插在他那大腿的皮肉中，那素色的衣摆上已然沁出了一片血迹。
他记得，沈绛的身上，许多琐碎的细伤，都隐秘之处，原还以为是被用了什么阴毒的法子调弄之后留下的，他便不问，不曾想是他自己隐忍转移心绪的手段。
萧尹猝然松开了手。
沈绛软如泥浆一般伏了下来，喘息了许久，才咽下了忍出了来泪星，竟然还抬头对他笑笑，道：“将军，我不怕痛，再痛也没有必要喊叫，难道，旁人听见我喊痛呼叫便会怜悯我吗？”
萧尹盯着他的手，指尖沾着鲜红的血迹，忽一冷笑，“对，通穴运气之痛，换做别人，早能嚎叫三天三夜了，你连手断了都没有哼一声，怎会因为我搞一搞你，便痛得爬不起来？”
“如此才能衬托地将军威风，不是么？”沈绛将自己撑了起来，抬手拭去了口边的血水，“我这般好活，惹着将军怜爱，若非我……呵呵，得意忘形了，将军还要同我柔情蜜意下去，对吧？”
“啪——”一掌挥来，沈绛面上方才被捏着青紫的皮肉登时又添了一片红印，瞬间，又热辣辣红肿了起来，“告诉我，这些时日？是不是都在同我装腔作势？”
“多谢将军怜惜，不曾一掌挥断我的脖子。”沈绛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边的新伤，“将军第二次问我这话了，实话，有几分真的，毕竟全然假的，将军早就瞧破我了，不会等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萧尹俯身，顶着他的额头，逼视道：“那有几分真的？几分假的？”
“感激你传授内功是真的，想还人情是真的，听了将军那日的‘大乱之局，不破不立’，想凭着自己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助一助你，也是真的，沈瑜原常同我念叨，中原多么多么好，如今看来，却是遭透了，不过有将军这样的人在，应当也不会太糟。”
“还有吗？”他问。
沈绛耸耸肩，笑得有些无谓，还拿手指指萧尹的心口，“若你问的是否有真情，抱歉，没了。”
萧尹直起身，“果真？”
沈绛抬起眼，竟然流露出些许的同情，“将军说过拿得起，放得下，事到如今，你再问，又有何意义？不管如何，我都会说没有的，就只看你，敢不敢信了……”
他在萧尹再一次开口问询之前，笑笑又道：“不过同将军打情骂俏，十分有趣，将军比起之前的那些不解风情的男女，可要好玩许多——”
萧尹扬手，正欲扇去，沈绛知道他要做什么，早一步便闭着眼睛欲承受。
萧尹看他微羽微颤，唇角的血丝已然凝结，眉间隐者一丝了然的痛苦。
他收回了手，冷眼垂视，“好，想还人情是吧，旁的不必了，只请皇太女回宫，过三日安安分分的登基。”
沈绛睁开眼，眼中已然无边的暗色，“这容易，本便答应过你的，我从不食言。”
再重新坐直，下颌微抬，冷声道：“不过，送小爱回西河城，今日便让她动身。”
“这么在乎她？”
“是，十年前，我被鸨母险些打死饿死，她于我有一饭之恩，我答应要罩着她的。”
“是不是对你来说，任何人任何事，只有人情与偿债？”
“若不然呢？欠了人情，还清便罢了，欠了感情，便永远还不清了，若是一时眼瞎，被人背叛了，还要伤心难过，正如将军此刻。”
萧尹猛地提起他的衣襟，沈绛没有任何情绪地回视他，“有件事情，要先提醒将军，我还完了人情之后，若是觉得自己吃了亏，便要要债了。”他拍了拍萧尹提着他衣襟的手，无声地狞笑起来。
笑了两下，猛地咳嗽出声，扭头就吐了口中洇出的鲜血，“将军还要玩吗？”
“玩？怎么不玩？”萧尹盯着他，喝了一声，“九生！去永明宫！”
马车即刻调转，直向皇城而去。
*
清华殿中，萧尹喝退了众人，拖着沈绛进门，一把便将他扔到了地上。
“呃！”沈绛习惯性吞下了痛楚，在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
萧尹居高临下，看着他撑着一旁的桌角，同自己又笑了起来，“将军，送到卧房还舍不德走，难道又想睡我一睡？”
萧尹缓声：“‘若是有一日，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会怎么对付我……’原来，你早就在想这事了……”
“这不是未雨绸缪嘛，没想到将军还是这么的绝情，一点床上的恩情都不念。”沈绛在桌旁坐下，手臂颤抖着伸向了水壶，倒了杯茶水，喝了两口又咳了出来，呛出了一杯的血沫子，他略背了过去，一仰头，把那掺了血的茶水都喝了。
方才萧尹捏得他口中的肉碎了一片，一口一口地淌着血，他咽了一路才止住了些。
萧尹看他肩膀单薄无比，满面死灰般苍白，浑身的血迹，分明挣扎残喘的如同死狗，却还强撑着希望自己不露破绽，忽闭目沉叹，“为什么要这般？”
沈绛咬着杯沿，艰难地咧开嘴笑了两下，“我这种老鼠，这样活着，比较容易。”又发出几声悲伤的笑音，“将军，我同你讲了无数遍的……我不能接受你，你自负过头了……”
“所以，是我逼你了……”萧尹垂在袖中的手，握地颤抖。
沈绛摇摇头，“是我没有真正的同你讲清楚，对不……住。”
“住口！”萧尹转身，“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收起你那些自卑自哀的话语！”
看着萧尹离去，沈绛终于如释重负地瘫倒在桌上，是不是那日，不该回来？
为什么会回来？
只是因为……不能不还的人情吗？那也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啊……沈绛……
进门两个内侍，看着眼熟，是萧尹之前叫过来服侍“皇太女”的，应该靠得住的。
沈绛见他们一人捧着衣物，一人捧着妆匣，细声轻语，对他这副狼狈模样视而不见，“将军吩咐，殿下该沐浴理妆，斋戒三日，准备登基大典了。”
沈绛看去，衣物是公主服色，裙装，他忽而觉得自在一些了，事情本该如此的，他一直习惯了，不以真面目过活，他是个小偷、骗子、强盗、恶徒……沟渠中的污泥，怎么能去见光呢？
他又不是聋子，做贼怕被捉，耳力定然好的很，宰父危的话，他也许比萧尹听得还仔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