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沈绛就着越发暗沉的天色，又翻翻手中的经书，摸摸下巴，一副费脑筋的样子，“师父，你不是说要将这经书合二为一，才能参透出里面的奥秘来吗？你那半本呢？在哪里？”
公治偃听他语气不慌不忙，立时反应过来，这混蛋小子要趁他之危。
“小兔崽子！连师父你都敢算计了！”
沈绛又偏了头看下井下，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抖得有些辛苦，“这不都是师父教导的好嘛。”
“小绛，你先救师父上来，师父一定感激你。”公治偃尽量和蔼可亲。
沈绛挠挠鼻子，一脸无辜地问道：“师父是不是年纪大了，记不起来藏东西的地方了？若是洗个冷水澡，指不定清醒清醒，就能想起来了吧。”
说着，他瞄了眼那放到底了的井绳，伸出手一弹，井绳晃晃悠悠，发出将要断裂的咯吱声。
“小绛小绛！别，别！这井下有暗流，很是湍急，师父若是掉下去了，就真上不来了，你就没有师父了啊！以下犯上，不敬尊长，可是要遭天谴的，师父这是为了你好。”
公治偃慌了。
沈绛抱着手，支着下巴，皮笑肉不笑，“师父，反正你都死过一回了，对阴司阎王殿应当熟门熟路，这一回去，就当探亲访友了。”
公治偃差点背过气去，但他知道沈绛一身的臭脾气，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顺毛驴，只得软和些道：“小绛，原先师父错了，不该假死骗你。”
沈绛又问，“我明明摸了你的脉搏，还亲自把你埋了，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公治偃处境艰难，只好实话实说，“是清宁的药，其实主要也不是为了骗你，那天百黎洲来人，说找到了什么孔雀王的转世，让我交出保存的王书，助王复国，我觉得此事蹊跷，但又说服不了他们，更不能交出王书，只好死一死让他们死心了。”
百黎洲？萧尹略一皱眉，沈绛向他看去，对他微摇头。
沈绛垂着个眼睛，拿着余光瞟公治偃，“还有呢？”
“经书在我怀里，你得把我拉上去才能给你瞧。”公治偃笑得谄媚。
萧尹本负手站在一丛凤尾竹下，听得公治偃的话，抬手无奈地揉揉自己的额头，为师不尊，以后还是让公治偃离沈绛远点。
沈绛还想问清楚件事情，但看萧尹就在一旁，终究忍住了没问，只是站了起来，正要寻什么东西把公治偃给拉上来，那井绳老朽，不堪用力，只怕一拉就断了。
萧尹忽一劈手，用掌风劈断了一根竹枝，挥向井台。
沈绛一抬手便接住了，把那竹枝伸进了井中，将公治偃拉了上来。
还嘲笑道：“师父，外头那么一大片的湖水都不解渴吗？非要钻到井里头去？”
公治偃爬到井下，这下头定有什么值得他下头一看的东西，但他也绝对不会同自己说实话，沈绛便不白费口舌多问了。
公治偃浑身沾满了井中苔，一脸的狼狈，却一眼就看见了一旁萧尹，脸色变了变，同沈绛道：“小绛，咱们师徒叙话，你带个外人作甚？”
萧尹并不介意，还对着公治偃颔首一礼，“道长有礼了。”
沈绛抱着手，同公治偃道：“师父，你想要藏在宫中的宝物，怎好在萧将军眼皮子底下弄鬼呢？”
公治偃仰首挺胸，盯着萧尹，又看看沈绛，一掀道袍，干脆在那井台上坐下了，冷笑一声，道：“萧将军，实不相瞒，老道见将军不凡，有心与将军成就大事，只不白白的与你出力。”
“公治偃！”沈绛开口。
公治偃对着沈绛切齿，“你急什么？为师又不吃了你这情郎。”
沈绛臊地扭过了脸去。
萧尹暗捏了捏他的手，又向公治偃道：“自然，道长但说无妨，萧某洗耳恭听。”
公治偃自怀中掏出另外半本《道华经》，举起来，道：“将军定然知晓了此物。”
萧尹道：“不错。”
“那将军可知道华朝的麒麟宫？”
“略有耳闻。”萧尹道：“金银铺地，富贵无双。”
公治偃却摇了摇头，道：“若只是些金银珠宝，便也不值当郑天祺将此物藏了三百年，藏得这般隐秘了。”
郑天祺，正是那位魏国的开国君主。
公治偃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灰，“进去说吧，这夜风凉飕飕的，老道不比你们年轻人。”
沈绛见公治偃率先进了门去，他瞧了萧尹一眼，抽回了被捏着的手，道：“萧尹，公治偃口中，十句话，有九句半都是假的，但他若现出些诚心来，必定有求于你。”
不等萧尹开口，沈绛接着又道：“他本不姓公治，以族为名，他是……百黎洲孔雀王城的后人。”
孔雀王城是古滇国的国都，古滇国拜中原为主，自认臣属，早在三百年前便随着华朝一同灭亡了。
“他那一条命，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你……”沈绛还是在替公治偃担心。
萧尹揉揉他的头发，安抚道：“我省得，他是你师父。”
三清殿内，泥塑石胎早已经塌落了半边，雕梁画栋结满了蛛丝。
公治偃在四方又新点了灯火，投在地上的人影便显得杂乱无比。
“中原自上古流传至今的各色传言中，口口相传的那些神器宝物，什么引魂入梦的九鹭香，沟通幽冥的游仙枕，救活死人的还魂丹，那都是无稽之谈。”
公治偃瞧着从后殿走出来的二人，道：“但是有三件东西，却是真的，九州王爵，据传是燕子器在邙山上所得，因而获天命得九州一统；定天古玉，是成天子梦玄女所赐，成朝因而得八百年国祚；
而最后一件，便是那洛河图，世人也称洛书图，河图书，无人知此物从何处而来，至今亦无人参透其中真意，我道家星图、符卦、咒文乃至于诸浩如星海的典籍皆由此而来，观此图，得悟天理。”
萧尹忽地笑了笑，上前道：“那九州王爵是大匠陶鲁所铸，而成天子的古玉，却是宜人君凿皓山开通衢时，在山腹中挖出而已，所谓天命降世，不过如此。”
公治偃便道：“虽附上了神异传闻，却也是天下对二人功绩的尊崇之意。至今世间，谁人不知得至宝得天下呢？”
“萧将军总不能让小绛替你一直装那假公主，再当个假女皇吧，谋朝篡位，却也惹天下骂名，若是将军得此三件宝物，那自然是天命所归了。”
沈绛寻了殿内一张不那么摇晃的破椅子，掸也不掸地便坐下了，再透过那残破的窗格，望向已然沉沉如墨的黑夜，似乎在想着什么。
冷风透窗，四周灯火摇曳，映得萧尹的面上亦有数重光影。
“洛书图最后一次现世，是在麒麟宫中，早在八侯之乱之前，麒麟宫中如山的宝物，便被幽帝转移了，那笔宝藏之中，除却那洛书图，还有诸如鲛国夜明珠、静夜潭金壁山这些传说中宝物，萧将军，这可是数千年间历代帝王所藏的人间至宝啊！”
公治偃的眼睛，映着一簇一簇的灯火，汇成一片明亮异常的光芒，他的口唇，不知道是因为说多了话，还是被自己话中的景象震撼，显得干涸无比。
沈绛呼吸略微沉重，他看了眼萧尹，萧尹站在殿中，如同一尊石像一般沉静。
“萧尹……”他忍不住唤了一声。
萧尹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见他周身影影瞳瞳，纷乱的灯火映着那一身素色的衣衫，似遍布了无数的的纹彩。
萧尹对他泛起了柔和的浅笑，“小绛，觉得呢？”
沈绛掏出怀中的半本经书，卷在手中。
公治偃急切地上前，“是了，是了，是这东西！”
沈绛一脸平静地将经书递给他，道：“师父，你可要看仔细了。”
公治偃对他有点平淡过头的态度置若罔闻，一把抓过经书，与自己原先的那半本拼合在一起，一时又哭又笑，感慨万千，“三百年啊，三百年，这经书终于又合二为一了！”
“就在这里头的！定是有什么关窍！”
公治偃用口水沾湿了手指，颤颤抖抖地抿开了书页，一张一张，一页一页，看得几乎将脸都贴了上去，一丝缝隙都不曾放过。
沈绛忽地站起身，急急向着后殿走去，又出了门，站在方才的天井中，当天，已然明月高悬。
他蹲下身，扶着井沿，听着井下传来阵阵的遥远却又宏大的水声。
“轰隆——”
“轰隆隆——”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沈绛猛一回头，“那日我洑水进小瀛洲，察觉水下是有暗流，这里布局与小瀛洲无比相似，若是这井下的水流也与瑶池相通，那这水底，定然有个我无法想象的庞大机关，那宝藏，确实存在的，萧将军有没有想过，这笔财富能让多少人疯狂？”
萧尹面露凝思，“能让忠臣背主，勇士膝软，父子相残，兄弟阋墙，那高耸的宫城，与这无垠的湖水，只怕挡不住那如洪潮巨浪的贪婪。”
“你怎么想的？”
“粮布加价三倍，就已经能让那些高门大族不顾廉耻铤而走险。”
何况是那么巨大的一笔令人倾尽了全力都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那是可引诱杀人的刀，颠倒魂灵的梦。
沈绛将手放在他的手上，虚脱般向后一靠，倚着他的肩头，话音悠长渺然，“那日你问我，有了足够的钱要去做什么？”
冷夜的寒气升起，他的手指有些发凉，萧尹反手握住了他那瘦长的手指，又搂住了他的腰腹。
“你说，你要去波斯。”
沈绛低头，见自己的手与那更加宽长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倏尔一笑，“啊……对……”
“还想去吗？”
“谁知道呢，做人又长又无聊，今日在这里，明日又在别的地方了，人生际遇，总是奇怪的很的，改天萧将军真的平定天下了，我还想去千山县看看，沈家的旧宅还在不在。”
萧尹贴着他耳畔厮磨，轻道：“好，会有那么一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