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
  萧尹回到府中,朝服未换,便走到那被他新题了“一风园行在”的小院外。
  他停在门前,问道:“如何?”
  守门的侍卫回禀,“半步不曾出门。”
  萧尹松了口气,沈绛若安心要跑,他关不住他,所以昨夜才同他说那般狠话。
  推了房门进去,屋内拉紧了帷幔,光线一暗,萧尹却一眼便看见沈绛靠在窗边的塌上,手上绑着夹板和绷带,一脸冷漠地盯着窗格上的一只死虫子。
  “我听说你一口饭都不曾吃,怎么?是想等我回来喂你吗?”萧尹看了眼桌上一筷未动的饭食。
  沈绛皱眉,瞟了他一眼,道:“我在想,昨夜你的话,说的对。”
  萧尹盱起眼看他。
  沈绛嘴边一笑,“你说得对极了……我与鲜于期,的确甚有情意,所以下不了手杀他。”
  萧尹呼吸一滞。
  沈绛接着道:“当年,我杀了高昌国的一个富商,叫什么来着,哦……叫安知河,他是商路上最有钱的客商,也是鲜于期最重要的一个客人,一年来往,有数十万两银的生意,鲜于期的骑兵,就是靠着和这个人的生意才养起来的……”
  “结果,我把他杀了,我还以为鲜于期抓到我之后,定会交给高昌人处置,这样他的生意还能接着做下去。”
  “但是他没有,他告诉我不用怕,他去想办法,最后,他安排了一个局,把那安知河的死,推到了婆氏刺客身上,给我脱了干系……”
  “我很感激他,把他当做至交知己,最好的朋友……”说到此处,沈绛声音有些变了,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我去赌钱,赌输了,他给我擦屁股,我去找姑娘,和人打架,他帮我出头……呵呵,其实我知道,那些破事都是他安排的,和我赌钱的人出老千,我看出来了,我要去找的那个姑娘,其实也是他的人,他是让我觉得他同我好,对我照顾,我便会对他死心塌地……”
  沈绛说的时候,一时带笑,一时落寞。
  萧尹依旧沉默着。
  “我没有揭穿他,我只是觉得,这人好无聊……他很有钱,还很寂寞,所以陪他玩玩……有时候,假戏真做,便会分不清真假了,后来,我打听到一些沈家当年……还有那个欢喜楼的幕后老板,其实就是鲜于期,我……”沈绛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他又一声无奈的长叹,“他先害了我,又救了我,交情仇恨,真的很难理清……”
  “你看,我都躲到了魏都,还是逃不开这些恩怨……你让我回去,将这些事处置清楚,我再回来……”最后,他道。
  鲜于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他们之间的事情必然要一个了结,他想了一夜,而且还要回去取一件东西,既然父亲的三思堂里的物件都在鲜于期手中,那么那件东西,可能也还在,那是父亲一生的心血和守望,也许……交给萧尹是最好的。
  “你再回来?”萧尹望着他笑。
  沈绛点头,“是,我尽快回来。”
  萧尹冷笑:“你真的会回来吗?你舍得回来吗?杀父之仇,你都下不了手,优柔寡断,懦弱可笑!你之前是因为什么而犹豫不决?”
  沈绛脸色苍白,凌乱的发丝垂落满肩。
  “别骗我了,沈绛,昨夜之事,你难道不恼恨于我么?”
  萧尹看了眼沈绛的手,今早他令人去传了军中的骨伤大夫前来给他包扎了,看起来还有些肿胀。
  “但你都能隐忍下来,此时还费尽心思与我虚与委蛇假意周旋,哪怕——你同我大吵大嚷,恨我,骂我,我都信你会回来!”
  萧尹语气艰涩,“我最后问你一次,若是……我说不行呢,你还走吗?”
  沈绛撇过了脸去,指了指门外,“我的身手是不如你,但是,屋顶两个人,我信他们躲不开我的飞镖,三十步之外的树上,那二人我观察他们的身手,轻功不怎么样,水池假山那边,我放了一撮曼陀罗花粉,那四个人估计已经睡着了……”
  “我不想不明不白的走,起码同你道个别。”沈绛轻道。
  萧尹垂下手,他涩然道:“我困得住你的人,困不住你的心,是不是?”
  ……他在难过。
  沈绛不曾想到,他会为此如此低落。
  “是不是这些时日,也只是在曲意逢迎?装腔作势?”萧尹又问。
  沈绛皱眉。
  “是……”沈绛终究这么回答,萧尹话已至此,此刻自己再如何解释,他都不会信的,反而显得自己可笑又可悲了。
  “萧将军,我的人生至此,大都是虚情与假意。”他又指指自己的心口,“这里,是泡满了假话的铁石心肠,对不住了。”
  “原来是我……错待了。”萧尹一声轻浅的淡淡讥笑,“那你走吧,也不必再回来了!”
  沈绛本已起身,听到他这话,顿了顿。
  萧尹又道:“既不属于我,我也无须强求,萧某,还不至于这般拿不起放不下!”
  沈绛默然,推门而出。
  萧尹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小院,一声闷喝,捏碎了手中的药瓶。
  *
  沈绛才出府门,街尾飞奔而来一匹枣红马,马上女郎长鞭挥舞如龙,是李长缨。
  自那日之后,回京一路上李长缨甚为守礼,在通州她同萧尹坦然告了辞,便径直去找祖母和母亲了。
  今日她面上似有焦急之态,下马之后便同萧府门前士兵道:“将军可在?李长缨求见,有要事!”
  沈绛已经走下台阶,李长缨一时没有理会,便不曾留意到。
  只是听到李长缨的话语,沈绛略站了站,李长缨一副急态,按照时日算,李国泰大军已经到了浑河北岸,难道是战事不利?
  过一会儿之后,进门禀报的士兵出来,请了李长缨进门。
  沈绛看见对街站着的大元宝,走过去道:“走吧。”
  大元宝看见他,终究叹了口气,点头。
  李长缨却未曾进门,反而回过头,看向沈绛方向,“……你。”
  她见沈绛接过一个关外打扮的陌生男子递给他的缰绳,一旁两匹马上负着的行囊鼓鼓囊囊,像是要远行的模样。
  “请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李长缨同要领她进门的执事告了声罪,快步向沈绛走去。
  “你要走?”李长缨一脸不可思议,“萧尹怎会让你走?”
  沈绛见她特意过来问,便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的,只得同大元宝道,“略等我一时。”
  背街的巷子里,沈绛抱着手,道:“李小姐有事?”
  李长缨皱眉瞟了眼巷子外的大元宝,道:“那人带着镶银的野狼牙,腰上的革袋烙了葡萄藤纹,他是从西河城来的?”
  李长缨随李国泰大军常年驻扎在边城,认得这些纹饰也不稀奇。
  沈绛没打算回答,只道:“若是小姐没有要事,我还要赶路,不奉陪了。”
  李长缨忙抬手拦着他,道:“你走了,是不是不回来了?”
  沈绛歪着头看她,道:“小姐应该不乐意再见到我这个佞人吧。”
  “你!”李长缨撇撇嘴,道:“我是不喜欢你,但一码归一码,你如今顶着皇太女的身份,你若一走了之,那么朝廷怎么办!”
  沈绛好笑,“李小姐,这是你们的朝廷,与我不相干。”
  “那萧尹,你们不是……你也不在乎吗?没了皇太女,他怎么同天下人交代。”李长缨急道。
  沈绛道:“他自能去找真的公主回来,相信他也能编一套自圆其说的话出来,比如当时局势乱,唯恐公主被人所害,所以找个替身,等朝局稳定了,自然迎真公主还朝之类的。”
  “恐怕不太可能了,仙音公主她……她……”李长缨眼中一瞬间有些悲哀的颜色。
  “公主怎么了?”沈绛从她脸上看到一些不太好的感觉出来。
  “数日前我便去查公主的下落,大约查到了公主出宫之后,可能逃去了渤海城,若是此事搅进了渤海王……你想必不知道,萧家守北溟三百年,与渤海有世仇,渤海王要是认为大魏的公主是一件奇货,那么依照如今局面,萧尹便绝不会让这件奇货被人利用上。”
  “我不知道你与萧将军之间究竟怎么回事,也不想知道。”李长缨捏紧了鞭子,“但现在你才是真的皇太女,必然应该是。”
  穿堂冷风吹得人冷飕飕的,秋已将尽,沈绛低头,看着一簇枯叶在地上翻滚了数下又停下。
  “我终究不是真的,若有一日被人揭穿,萧将军便更加无法收场了。”
  李长缨大急,“那起码也要等到我阿爹稳定浑河局势,北方人心初定之后!”
  “……”沈绛抬眼,“李将军那边,怎么了?”
  李长缨张张口,侧过身,只道:“你若是定要走,就不必知晓了。”
  “咳、嗯。”大元宝在巷口等得有些久了。
  “那小姐便不必说了。”沈绛转身,向着巷口走去。
  “皇太女殿下!”李长缨在后唤道。
  沈绛翻身上马。
  “殿下!可知道元庆年间,长信侯董易是怎么死的吗?”李长缨追上前来。
  沈绛捏紧了缰绳。
  李长缨望着他那被凌乱的碎发遮去了神情的面容,“你别忘了,我父亲,跪的是你这位皇太女,谢的是储君之赏,领的是朝廷之命。萧将军手中,并没有调军虎符,宫乱至今月余,在先帝手中的另一半虎符依旧下落不明,我父亲之前停留安州,一则,是为粮饷节制,二则,是因为并无入京符印,故而不敢擅动三军。”
  沈绛却似充耳不闻,长挥一鞭,“驾——!”
  李长缨看他远去,再不回头,猛地摔鞭,打翻了巷口一旁的一个破竹筐子,转身向萧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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