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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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安王府后园的皇太女行在中,沈绛又换回了一身轻便男装,手拿着一枚硕大的夜明珠,放在眼前,对着枝叶间投下的点点碎光看去。
“郑叙这死胖子,库里所藏,还真都是稀世之宝啊!”
萧尹才踏入满目残荷凌乱的池边水亭中,便听见他这声控制不住的狂喜声。
“苍山无雪北燕回,春风翩卷万骨堆,金戈寥落犹梦里,一朝王侯一朝鬼。”
“嗯?”沈绛转头,看萧尹正盯着他,笑道:“怎么?萧将军搜空了安州城内士绅豪门家的库房,给城外大军办了一场临别大宴,多好的机会,你不去再去施展施展威望,邀买邀买人心?”
“昨夜城头,为何不再念金幻书这下半句?”
沈绛嘻嘻一笑,道:“我这会儿不是什么皇太女嘛,我怕把自己也给骂了。”
风起,吹得满池枯叶蹁跹。
“为何要接下我的刀?”萧尹所问,是沈绛在城头接了他杀郑叙的刀,又自己杀了郑叙的举动。
沈绛将那夜明珠左手倒右手,抛上抛下的玩耍,“你不是要装那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当着那么多人,杀了宗室亲王,多败你的名声?我是储君,杀他,是君主杀逆臣,你杀他,就是狂悖犯上了。”
萧尹沉默许久,眼睛盯着沈绛,一副略有几分深沉,又有几许探究的神情。
他比他所想的更清醒、更聪颖,他的一切,无论爱憎、苦乐,都藏在平日那吊儿郎当,嬉笑怒骂中……
这个孩子,他究竟经历了多少苦难,他究竟有多少的豁达,才能笑对人间一切。
“你是谁?”他问。
“你不都知道了?小人沈绛,昆仑西河城中人,年十七,因美貌而受制于人,正是流年不利,命犯太岁……”
沈绛张口就来,话扯一半,见萧尹正深目幽邃。
“干嘛这么看着我!难道是被我这肝胆相照的义气感动了?嘻嘻,那不如……”沈绛接住自己扔地高高的又落下的夜明珠,对萧尹一挑眉。
“你这副容貌昨夜现与人前,如今城中局面正乱,恐引人注意,不得出门。”萧尹轻道。
这些时日相处,沈绛一撅屁股,萧尹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嗷——”沈绛郁闷地往躺椅上一倒,“那你去给我找几个漂亮妞解解闷吧,昨晚郑叙宴席上的那几个就成。”
“解什么闷?”萧尹眯眼。
“呃,当然是弹琴唱曲,打双陆、推牌九、赶围棋、押大小啊!”沈绛眼睛眨巴眨巴,“你想哪里去了!我现在可是……女的……我都已经为你牺牲这么大了,你也不能让我无聊死啊!”
他边说,还边歪地四仰八叉。
萧尹略抬下颌,清声道:“西河城中,原有一名士,名为沈瑜,笔落惊鬼神,言出动天地。乃是江南千山县沈氏一族后人,三十余年前,因一桩谋反案,沈瑜逃过捕杀,自此远离中土,存身西河城,你既姓沈,与沈瑜有什么关系?”
沈绛原本还抖着的二郎腿,忽地停住了,但很快,他又扬起了笑容,“是嘛,原来西河城中还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我竟不知道。”
“不过西域诸城,皆拜服中土文华,你口中那个大名士若是真的在西河城,早就做了城主的座上宾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这会儿我都没听说过,也许人家根本不在西河城,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快去问问清楚你的探子,别让人给骗了!”沈绛附身,抓了一把案几上的葡萄,正想放进嘴里。
萧尹却一伸手,拿走了他那串葡萄,道:“哦?你不知道?想必是贪食腹涨,故而神思迟钝,等你什么时候想起又听说过什么了,再吃吧。”
“喂!你要不要这么无聊啊!”沈绛恼道:“我昨晚还帮了你呢!”
“帮了我?郑叙对我发难之时,你在想什么?”萧尹盱目盯着他。
“呃,我、我当然知道你是在诓他,所以就、就想着配合你嘛……”沈绛有些心虚,没错,他只是单纯的想看好戏而已。
“配合我?”
“对啊!”沈绛干脆理直气壮起来。
萧尹冷哼,“我看你是卖弄风情、顺手牵羊、唯恐天下不乱吧!”
卖弄风情?他这话怎么怪怪的?
沈绛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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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北溟州的冬天,寒雪早早飘落。
人人都知道,靖王萧世子乃是当世孟尝,靖王府的大门常年不闭,世人若有一技之长,皆可上门为客。
就算是本事稀松,千里迢迢而来,萧世子也会好言好语好茶好酒款待,临了还送一份盘缠。
所以靖王府前一向车水马龙,人流不息。
只是那个冬天太冷了,冷到呵气成冰,冷到万物沉寂,连靖王府前,都车马无踪了。
那一日,四公子萧尹带着随从回府,
——也只有萧四公子会有这样的玩兴,带着一群人去北山围猎,要试一试他新熬的猎鹰。
自然,他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野兽也不会在这样的时节出洞的。
四公子把缰绳扔给牵马的执事,被随从们簇拥着上了石阶,互相嘲笑着今日的空手而归的时候,他却看见自己的大哥萧世子,亲自送了两个人出门。
一名中年的儒生,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漂亮地像个小姑娘的小男孩。
四公子认得,这儒生昨日被萧世子迎入府中,恭敬地称其为沈先生,那孩子,是这位沈先生的儿子,这父子二人据称是从关外而来,要给萧世子献一副画。
今日却要让人走?这样的天气?这实在不像是萧世子的作风。
即便逐客,萧世子依旧温文有礼,亲自捧上一包金银,道:“些许盘缠,不过聊表心意。”
沈先生却拒绝了,他摇摇头,略一行礼,便牵起那孩子下了石阶,头也不回的告辞。
风,很大,很急,夹着细碎的雪霰,天也阴沉了下来。
又一场暴雪将落。
“大哥,这天不是赶路的天,何不留他们雪过之后再走?”萧尹见那孩子跟在父亲身后,不曾叫一声苦,只是腿短身矮,踩在雪上,甚为踉跄,不由心起怜悯。
萧世子摇摇头,道:“阿尹,沈先生所献之物,萧家要不起,也不能留他们……”
连萧家都要不起的东西……
萧尹眉头微蹙,世子所言,必有深意,他从不会去质疑大哥的决定。
只是……
那父子二人走得缓慢,深一脚浅一脚,却无比的坚定。
萧尹追了上去,挡住了父子二人的去路。
“四公子?”沈先生面露疑惑。
萧尹张张口,轻叹一声,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脱下了身上的风毛锦袍,蹲下身,披在了那孩子的身上,将他包裹的严实。
那孩子一愣,却望向父亲,想来受过教导,不能轻受旁人的东西,此刻他披着萧尹的锦袍,一脸不知所措。
萧尹捏住了那孩子的手,阻止他掀开锦袍,轻道:“手好冰,冷吧?”
又同沈先生道:“令郎年幼,衣衫单薄,天寒地冻的,挡一挡风雪也好。”
彼时,萧尹也才十二岁罢了,只是袍子盖在那孩子身上,还是拖地一截。
沈先生本想推拒,但看儿子嘴唇冻得发青,只得道:“多谢四公子仁义。”
那孩子一对琥珀色的眼瞳盯着萧尹,便也细声道:“多谢四公子。”
——
萧尹轻轻地叹了口气,盯着案上写着沈瑜生平事迹的文书。
那小子,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吧……
沈绛……
不曾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孩子,会以这样的情形与自己再见。
若是当年,他留他们父子二人在府中,也许沈绛不必经历那些苦难。
不,幸好,当年他们离开了,若不然,不到两年,赢河中的鲜血,只怕也有他们父子的一捧……
萧尹以手覆面,苍然长叹。
人生哀苦,何以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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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绛也正对月沉思——
当年,父亲要献给萧家的东西,名为《九州堪舆图》,沈绛知道那东西很是了不得,是父亲与一群与他同样脑子不好的书呆子弄出来的。
沈绛苦笑一声,他记起来了,萧尹曾送给过他一件袍子。
父亲迂腐,不肯受萧世子的盘缠,幸好有那件袍子,在双燕城,父亲病了,他们用光了路费买药,回不了西河城了,他把那件袍子当了二十两银子,才得以回家。
那袍子是狐腋裘,只怕不下五百两,当铺的掌柜看他是个小孩子,故意压价。
二十两,也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今日自己的遭遇,是不是在还那锦袍的债呢?
看来以后,莫要承旁人的人情,若不然,就算过了十二年,也要还上的。
沈绛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