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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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
皇太女的车驾浩浩荡荡入安州城。
不知萧尹从哪里变出全幅的仪仗,黄土铺道,华盖遮顶,宝象鸾仪,雅乐声声。
座上皇太女身穿云纹素衣,头戴青玉银冠,形容高贵。
只是城郭内外遍野流民,这华丽的车驾经过,引来的只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弱们惧怕与漠然的远观。
“月前,我与小爱经过安州之时,入城需得一人缴三钱入城钱,城墙之下,聚集只怕数千流民,不得入城,也无可他去,不想不过一月,城外流民少了不少,不知道被赶去了哪里?又或者……”
死光了……
乱世之中,人命如蝼蚁。
沈绛说话的时候,瞟了萧尹一眼。
萧尹面目沉郁,未发一言。
安王府前,萧将军伸手,将皇太女扶下鸾凤珠车。
眼见府前满地跪拜之人,唯独身着王服的安王郑叙独立其间。
郑叙四十来岁年纪,一副肥胖身材,抵得城外三个流民的份量,脸上垂下两根老鼠须,眼中精光四射。
就是这老色鬼睡了萧尹那个漂亮尼姑?
沈绛暗暗偷看萧尹,却见他面上半分情绪不露,唯有一身乌袍,满是阴霾。
入城之前,萧尹同他说道:“郑叙为先帝五弟,母为圣帝杨美人,无宠,早亡,原封为莲城侯,后先帝即位,念及兄弟之情,加封安王,据西北,府兵三千,门客数十。”
沈绛挑眉,“他也想趁乱得利?”
萧尹道:“先帝诸王弟少有成人者,除却梁王郑悦,唯有安王郑叙活至今日,若非是你,按照血缘礼法,他便可储君继位。”
“啊……那他可是不会喜欢我。”沈绛在鸾车之上,东倒西歪地躺着,还抓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
“他是公主的亲叔叔,要是认出我是个假货怎么办?”
萧尹:“金河公主自小多病娇弱,深居内苑,除贴身侍从与至亲,极少见外臣,郑叙出京就藩已二十余年,少有入京,他认不出。”
沈绛咬着手指看萧尹,发觉他提到金河公主的时候,语气平淡至极。
……
沈绛见郑叙对他并不行见储君大礼,反倒挺着个大肚子站得四平八稳,想必自己这个所谓的皇太女,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皇叔我闻得京中巨变,心焦至极,可叹手中不过几个不堪用的家奴,不得救主,今见侄女形容尚好,才深感安慰……”说着,他还配合着捶胸顿足重重地叹了口气。
骨肉亲情的戏还是要做的,沈绛正在琢磨应该怎么演的时候。
郑叙又将目光落在萧尹脸上,那胖脸上有一丝异色掠过,“这位便是萧将军?好俊俏的人儿啊!”
“呃……”沈绛瞟了眼萧尹。
萧尹眼神冰冷,盯着安王郑叙,手指微微屈起。
“皇叔!”沈绛忍了好笑,原来是好这口,等他给这胖子来个有趣的,他便在那一洒绢帕,装模作样的拭起泪来,一副娇怯可怜的模样,“一夕之间,国破家亡,今日才得见至亲,皇叔疼我……”
说着,就扑到郑叙怀中,洒泪大哭起来。
见沈绛哭得那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鬼样子,萧尹抽了抽嘴角,到底忍了下来,只是那面色越发地阴沉。
郑叙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揽着他的肩膀拍了两下,露出些关怀之色来,“好孩子,不哭不哭,吓坏了是吧?”
“是,多亏了萧将军相助,若不然,侄女差点让那个反军袁史云先奸后杀、再奸再杀、又奸又杀了啊!”
……
郑叙明显没想到沈绛这公主是这款的,他尴尬地笑笑,“侄女这样的弱女子,兵荒马乱的,确实是受苦了。”
沈绛再接再厉,还往郑叙的肩膀拱了拱,“听萧将军说,安州城有奉国将军大军可助我,不知哪位是奉国将军?可否上前一见啊?”
郑叙应付道:“这孩子,十万大军就驻扎城外,主帅怎可轻离营帐?”
郑叙若有心皇位,必定会打李国泰那大军的主意,李国泰竟然不在这里,这是还没勾搭上?
“是吗?”沈绛面带疑惑,看向萧尹。
萧尹脸色已经如同锅底灰一般黑了,诸人面前,他再忍!
郑叙对着如花似玉、身姿妩媚的沈绛,有些控制不住地心猿意马起来,“这军国大事,侄女内庭教养,哪里会知晓?如今仓促之下担国之重任,确实是沉重了些,但凡有人能为侄女分担,也不至于让一个你姑娘家担惊受怕的。”
哟~这胖子还是憋不住心里话。
“皇叔说得是,侄女也想找人托付江山,要不就让皇叔坐那龙椅吧?”
郑叙看了一眼萧尹身后那群杀气腾腾的兵将,忙摇头,“这哪里行!皇叔我……我……”
“唉,也是,皇叔并非圣帝嫡系,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就算侄女肯让贤,只怕长留王他也不答应。”
“长留王……”郑叙冷汗已经冒下来了。
“皇叔必定已经知道了,那长留王自封为什么镇国太子,还同天下人说我什么‘牝鸡司晨’的话,大军汹汹而来,要对侄女千刀万剐呢!呜哇哇哇哇!”沈绛哭得那叫一个凄凄切切,“侄女怎么也是先皇留下的唯一血脉,□□女皇临朝早有先例,也是名正言顺的啊!”
郑叙笑得勉强,“怎、怎么会呢,都是郑家子孙,不会的,这里面有些误会,都是误会……”
啧啧啧啧,他倒是精乖的很。
“那皇叔是疼侄女的喽,定不会与那长留王一般,要做郑家的逆子逆孙,叫太庙诸先皇泉下不安,天下百姓饱受战苦,是吧?”
三千府兵,在此乱世,不过自保,郑叙肯出门迎接皇太女,看来他纵然想打皇位宝座的主意,也远未有成势之能,叫他先认了自己这个皇太女,其后才能借题发挥,徐徐图之。
毕竟,这些中原人,对那什么忠孝节义的面子,可是要紧的很的,再不要脸的贪权好利之徒,也要先正所谓名分,才好谋利。
沈绛话已至此,郑叙不得不跪下,大礼行拜,“臣拜见皇太女殿下千岁。”
沈绛对着萧尹一眨眼,得意地一撇嘴。
萧尹缓缓上前,扶了他的手,再发力捏着,面上竟微微含笑,道:“一路奔波赶路,皇太女殿下想必已疲乏,不如歇息之后,再召见奉国将军。”
痛……
*
安王府中隔了处花园出来,作为皇太女的行在。
此刻,沈绛洒了头发,捋了衣袖,歪在窗边软塌上,半点不见那什么皇太女的狗屁高贵仪态了。
“我同你打赌,李国泰定不会前来见我的。”
他看着坐在书案前已经唰唰唰写了好几封信的萧尹。
换下厚重袍服的萧尹,一袭青衫,乌发如瀑,仿佛只是个秀美的书生,窗外万千树影洒落,秋叶如蝶,金红满目。
一时之间,此情此景,竟有静谧美好的意境。
可惜,沈绛一张口,便煞风景,“我要是麾下有十万大军,又逢乱世,赌一把大的,那可就是光宗耀祖青史留名啊!”
萧尹依旧没有理会他,低眉垂目,宛如画中人。
沈绛忽然凑过来,支着下巴盯着他的面庞,“萧将军,若是我夸你,你会不会气恼?”
萧尹终于皱了皱眉,停下笔,眼睛却还没有看他,“三丈。”
“嗯?”
“离我三丈远。”
“三丈?”沈绛嘻嘻指着门外,笑道:“不是你说要看住我,免得我祸害旁人的嘛?”
“龙脑、沉香、麝香、白附子、乳香。”
“什么?”
萧尹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郑叙体胖、多汗,以浓香袪味,你身上沾的气味,令人作呕。”
沈绛忙抬起手臂自己左右嗅嗅,“是吗?没有啊,我刚还换了衣服了。”
见萧尹还是一副嫌恶的嘴脸,沈绛只好退得远远的,道:“你这人毛病可真多,这样行了吧。”
这跑得还真够干脆的,平时怎么没有这么听话!
“啪嗒——”一声,萧尹手中的玉管笔不知为何,忽地断成了两截。
门外正有人回禀:“将军,周先生来信。”
“进来!”萧尹突来的厉声。
便有一亲随,战战兢兢的进门。
萧尹接过信,那亲随看他神情阴沉,大气不敢出的恭敬地退出去了。
沈绛伸着脖子想看那信,萧尹看过之后便反扣在了案上,再盯着沈绛。
沈绛嘿嘿笑:“我看你那信上说兵部已正式授下调兵诏令,命李国泰南下浑河,拒郑宁驰大军,他能听嘛?”
萧尹扫了他一眼,见他懒洋洋地倚着廊柱,衣衫松垮,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沈绛忽面目阴冷:“要是李国泰有胆子,你这么大张旗鼓的进安州城,随身不过区区千余人,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萧尹还未曾说话,只暗中纳手,——他方才握笔的虎口处,被崩碎的玉管划了一道血痕。
沈绛却是满肚子稀奇,难得,自己这么撩拨他,此番竟全然不恼不怒,毫不理会,不由有些失望,甚至还觉得有些——
沈绛不由仰天长叹,“无趣的很呐……”
萧尹拂袖而去。
沈绛摸着下巴,看萧尹背影渐渐远去,又挠挠头,——真的不理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