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内苑一处回廊下，四处都是火光与浓烟。
  然沈绛还正比划着小刀对着雕花贴金的廊柱刮金箔，“哈哈，今天真是发达了！”
  赵小爱跟在他身后絮叨：“师兄，差不多得了，快走吧！”
  沈绛小心翼翼地包起金箔，口中还道：“别闹，这可是皇宫，皇宫啊！死鬼师父说得没错，这中原皇宫果然遍地都是宝贝！”
  他边说还边窃喜。
  赵小爱叹口气，笨蛋师兄，见到钱就走不动道，脑子能给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师兄，我是担心又叫人给逮住了，今天这一天过得真是太……”
  沈绛跳下廊柱道：“没事，这会儿满地都是逃命的宫女太监，没人管我们的——”
  还不等两人把话说完，便连同几个宫女就被一群士兵给齐齐围住了。
  赵小爱弱弱地补充道：“刺激了……”
  沈绛立刻收起小刀，防备地抱紧了刚才重新收刮的财宝，小声埋怨赵小爱：“闭嘴！”
  谁知方才在那杂房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梁女官和那位金河公主也一起被拦住了，两人正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盯着那些士兵。
  金河公主微声轻颤，“嬷嬷，我怕……”
  梁女官：“嘘……”
  这些士兵在这几个女人之中看来看去。
  士兵问道：“你们，谁认得金河公主？”
  闻言，金河公主一愣，忽然悄悄拔下自己头上的金凤发钗。
  梁女官颤抖着手把她护在身后。
  士兵们将她们一个个仔仔细细看过去，还七嘴八舌地道：“既然是公主，皇帝的女儿，那定然貌美喽，俺看戏里的那些公主都是什么花容月貌的。”
  又有一人道：“看手也行，想来不曾做过粗活，葱根似的。”
  便有人道了，“俺看这宫里头的女人，个个都水葱一样，个个都像公主。”
  还有人道：“不如都带回去，大王瞧着哪个喜欢，哪个便是了，若是都不喜欢，杀了也容易。”
  沈绛听得哭笑不得，他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对付这几个兵丁对他来说倒是容易，就怕引来大群的反贼，那就不妙了。
  金河公主小心翼翼地避了又避，眼见那些审视的目光就要向自己身上过来。
  她紧紧咬唇，一张娇花般的小脸吓得煞白，却忽见一旁沈绛腋下包袱中露出珠光宝气，不过略一犹豫，便暗暗将金凤发钗放进了沈绛鼓囊囊的包袱中。
  沈绛正拉着赵小爱的手，在想脱身之计呢，再加上这几名女子都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一个个都唯恐自己被士兵们盯上，如一群小鸡崽一般挤成了一团，挨挨挤挤的动来动去，沈绛便也不曾发觉那公主的小动作。
  眼见有士兵手按兵刃，正欲抽出，终于有个宫女承受不住这等恐惧，吓得跪下去，眼睛慢慢向金河公主方向看去：“军爷饶命……”
  梁女官大惊失色，忙看了一眼其他人，瞬间将目光落在沈绛怀抱的一堆首饰上。
  这老妇猛地一咬唇，在那个宫女指向金河公主的瞬间：“军爷，藏有九玲珑金凤发钗的就是——”
  梁女官对着沈绛猝然跪了来：“公主！”
  沈绛和赵小爱同时吓一跳：“欸！”
  *
  入夜，太极殿内外灯火通明，歌舞声喧，袁史云正在大摆宴席。
  只见宝座之上，袁史云高举酒杯，好不快活，好不得意！
  “今日首功，当得我萧贤弟，为兄先敬你一杯。”
  萧尹站在一旁躬身接过：“多谢大王。”
  然他只把酒杯略略沾唇。
  而大殿的一侧，十数魏朝旧臣正被五花大绑押地跪了一圈。
  沈绛也被人押着站在宝座一旁，表情呆滞：“？？？”
  这是进了贼窝了？
  他将眼睛动了动，目光就控制不住地落在满殿金光闪闪的装饰上，两个眼睛都差不多弯成了金元宝：“哇——”
  却不曾察觉那夜叉面具后的目光默默地看了自己一眼。
  而殿堂上那一溜款待袁军“功臣”的宴席中，正有一穿魏朝武将服色的汉子看着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袁史云，眉头紧皱。
  此人名为张屠虎，乃是河道护军统领，原本手下也有几千人马，驻守在京南通州大营，是巡防漕运的职使。他之前收到三封兵部急信，书言诸逆欲攻京都，来势汹汹，可喜袁史云已降朝廷，正急行军助阵勤王。
  张屠虎验了文书无误，军情又紧急，便相信了袁史云果真是为了北上护主表忠而来，才率军同阵入京。
  谁知袁史云破京入宫，一言不合就当朝杀了皇帝，此刻还大摇大摆的坐在龙椅上抖威风。
  他张屠虎世荫的前程，忠义的名声，今日却做了个与贼同逆的下场，只怕跳进浑河也洗不清了，他一人受污名倒也罢了，只对不起家中祠堂上那几十个为国捐躯的列祖列宗的牌位！
  张屠虎好恨！他一恨自己愚蠢轻信，二恨袁史云设计诓骗。
  他恨得眼珠子都发红了，便把手暗暗的按在了刀柄上。
  却另有一人伸手过来，悄无声息的压住了他的手背。
  ——是简州中军邓星，正对他摇头，“张兄，不可，袁贼以勤王之名，诓骗我等当了逆臣贼子，兄长须地忍耐才可报仇雪恨！”
  张屠虎眼珠充血地看向袁史云，捏紧了拳头。
  忽然，有个原本跪在地上的书生，挣脱了押他的士兵，霍然站了起来：“袁史云！你这草寇贼子！竟也妄图称帝，可笑！”
  其他人皆一惊——
  “是李兄！他这是不要命了吗！”
  袁史云眯着眼看向这书生，“嗯！”
  萧尹眉头微挑，也看向这书生。
  连后边的沈绛也微微张口：“咦！”一只愣头青？
  书生继续大骂：“袁贼，我大魏自□□高祖定鼎天下三百余年，天命所在，天下共主，你竟敢斩天子于朝廷，作乱犯上，挫骨扬灰万死不足抵尔罪！”
  沈绛暗暗摇头叹息：年轻人，太沉不住气，你这样要遭的……
  果然，袁史云身旁有个黑脸大汉，名叫褚旭的部将，便跳将起来，他提着一柄硕大的□□，踩着摆着酒菜的几案，对着那书生狞笑：“小子欸！你嫌命太长了是吧！”
  这褚旭原是个市井的泼皮，自打跟了袁史云造反之后，一路烧杀抢掠，好不神气，故而对袁史云是忠心耿耿，马屁拍尽，见有人冒犯袁史云，自然第一个蹦出来献殷勤。
  那书生也是个读懵了书的呆子，一腔年轻的意气，将手指直着袁史云，接着骂道：“暴虐之徒，朝生暮死而已！我一身之命又何足惜！”
  袁史云一抬手，制止准备暴起的褚旭，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这书生：“天命所在？嘿嘿，俺的十万大军就是天命！”
  书生大笑：“草寇之流，无德无贤，何来天命！——”
  不等他骂得畅快，下一时，便刀光闪烁，血洒殿堂。
  众人纷纷大惊失色。
  褚旭收起带血的□□：“俺就看不惯这些耍嘴皮子的娘娘腔，有空废话还不如早点投胎。大王，甭跟他们废话，若有不服气的，俺都杀了才痛快！”
  沈绛闭着眼侧过脸，脸上有不忍的神色。
  有人激愤站起，然看到那柄沾血的大刀之后。
  又默默地坐了回去。
  “啧啧，天命？”袁史云一招手，又一颗头颅滚落在地，正掉在沈绛的脚边。
  沈绛一惊，蓦然退开几步，这头——是个小孩子！
  有人惊呼：“是小太子！”
  萧尹目光瞬间锐利，盯着袁史云，暗自皱眉，成事不足的蠢货！
  袁史云同阶下众臣冷笑：“郑家的天命都在这里了，带上来！”
  又有一个满脸泪痕的女人被拖了上来，她本来衣着华丽，但此刻也是一身凌乱。
  袁史云狞笑：“皇后娘娘，你刚才是不是觉得我比你那死鬼皇帝威猛的多啊……”
  皇后姓李，年岁也不小了，袁史云虽好色，却只爱少年女子，□□她，只为了逞威风罢了，自然不会怜香惜玉，堂堂皇后，一国之母，可怜逢于末世，尊贵全无，竟被这贼人折磨地几乎死去。
  李皇后羞愤万分，强撑着一口气痛骂道：“贼子！我大魏自有忠臣良将，你这十万大军，不过乌合之众，待长留王过江而来，就是你的死期！”
  袁史云一手便捏起了李皇后的脖颈：“贱人，看来老子还没让你爽够呢！”
  李皇后艰难地出声：“堂下我大魏臣子，切勿认贼为王……”
  袁史云手一用劲，李皇后气绝身亡倒地，死状凄惨。
  这场面太过刺激了，沈绛面色不太好，想着这里不好玩，顺点东西想辙快撤得了！
  至此，袁史云见诸人惊惧失色，不敢再发一言，这金殿之上，跪了满地的，哪个不是原来高高在上的王公贵胄？哪个不是威风八面的所谓人上之人？如今皆战战兢兢，俯首帖耳，如待宰的猪羊一般。
  他一介屠夫，如今权势，也算是到了人间极至，不由洋洋得意，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顺手就一把抱起在偷偷摸案上银酒壶的沈绛：“公主殿下，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实在太不识时务了？哈哈哈哈！”
  沈绛撇开脸，本能地握拳想揍他，这王八蛋嘴巴好臭啊！
  待他一眼看见地上的李皇后的尸体，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俗、俗话说：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御阶旁萧尹面容冷冷，盯着沈绛和袁史云，这目光太过冷冽，沈绛终于觉察，
  ——这面具男子的目光中，有一种令人无法言说的情绪，不像是任何的悲欢可以形容的。仿佛只是冷，冷得这八月的天气，好似下了冰雪的数九寒天，以至于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此人对袁史云貌似恭敬，然在沈绛看来，却与这些反贼不是一路人，奇了怪哉。
  “哈哈哈哈！”袁史云丝毫不觉，大笑之中拔出身边部将的一柄长刀扬起，“公主殿下所言极是！”
  殿下有个老臣，终于老泪纵横：“天哪、是天亡我大魏吗？”
  袁史云又撇下沈绛，拖着刀在一干魏朝旧臣前踱步：“我不管你们从前是忠于谁的，只要今日诚心叩首，待我登基之后，封赏定当丰厚，若是想要当个旧朝忠臣的，嘿嘿，我也不拦着……”
  那老臣微微颤颤地站起来：“袁大王，尊驾既有称帝之意，还请有仁德之心……”
  袁史云一刀便挥了过去。
  老臣霎时身首异处，那沾血的花白胡须抖了抖，嘴巴开开合合，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堂下一名年轻的红衣臣子顷刻惊呼：“老师！袁贼，你！”
  袁史云冷笑：“魏朝就是你们这种废物太多了，仁德之心？不过是用来诓骗傻子的。”
  殿中鲜血纵横，血气腥浓，袁史云目光一一扫过诸人，举刀狂笑，“谁？还有谁不服！”
  那红衣下臣名为骆韶英，他目中含恨，缓缓起身，对着众人猝然大喝：“古来明君皆有好德之心，此贼入我朝堂，竟杀人如麻，难道我大魏满朝公卿，竟无一人是男儿吗？”
  然满堂皆寂寂。
  “无人吗？无人吗！”
  骆韶英悲怆大呼，却果真无人……
  他忽然转身，对着沈绛猛然跪下：“金河公主殿下，陛下以身殉国，您贵为金枝玉叶，切不可同贼人苟且啊！”
  沈绛尬笑地瞥开眼珠子：老子也不想苟啊，这黑胖子倒也算了，就是那个戴面具的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手不离剑，还一直盯着老子……
  沈绛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萧尹，却见他的眼神更加幽邃，不由扯动了下自己的眉头，撇撇嘴。
  咦……看什么看！我又不是你老相好！
  背后的袁史云蔑笑，正举起长刀向骆韶英挥去。
  骆韶英已经闭上眼睛作好赴死的准备了。
  沈绛不忍心看，侧过头去……
  但袁史云的刀迟迟未落下，倒是他自己面容改色，不可思议的转头：“萧尹，是你……”
  袁史云的刀落地，同时他的头也滚落在一边。
  一行喷涌而出的鲜血霎时溅上沈绛的面颊，热滚滚的，腥臭至极，沈绛站着呆若木鸡。
  袁史云的残躯倒下的瞬间，本来站在他身后的萧尹正擦拭带血的长剑。
  骤然惊变，一时众人全然不知所措。
  无论是反贼还是魏臣，竟无一人能发一言，广阔的殿堂中，如坟场一般寂静。
  萧尹擦净了剑刃，缓缓入鞘，“袁贼弑帝君杀太子，罪在当诛。”
  褚旭终于反应过来，指着萧尹的鼻子猝然大骂：“姓萧的！格老子的王八蛋！你他奶奶的——”
  萧尹以手拂面，夜叉面具砰然落地，露出他那副惊绝至极又冷漠无比的面容。
  众人依旧寂然无声，不知是对眼前之人的惊叹，还是对眼前之事的惶恐。
  终于，有人指着萧尹惊诧地大喊：“他姓萧，此般模样……难道是先皇后族人？是北溟萧氏？萧靖王一族！不是因巫蛊之罪满门抄斩了吗？”
  此言一出，终于似打破了坚冰的巨锤，如冰下的激流奔涌而出，满堂登时哗然一片。
  萧尹无视了一切的杂音，只盯着沈绛，开口道：“可能，大魏的气数，还未尽吧，是不是？公主殿下！”
  沈绛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地跌坐在宝座上。
  当众杀主，是个狠角色！
  ——可是，你瞎啊！老子不是什么狗屁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