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 第159节
玉无涯便不再说话了。
自他成仙,她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许仙人的想法和他们都不一样……那般漠然,那般无情。世间没有人值得仙人停驻垂首,哪怕是他曾经的亲人。
可是傲明君……
玉无涯拖着时间,在长阳观待了很久。她想在傲明君晕倒前救他一命,因永秋君可能根本不会管。永秋君厌恶曾经的过往,他不愿过去发生的事被任何人再提起……
玉无涯侥幸因他的情而活下,公主曾经的马奴,怎能活下?
傲明君在那场皓雪中,跪了整整十日。
他最后晕倒在雪中,玉无涯带他回剑元宫休养。但是很快,玉无涯便听说,傲明君离开了剑元宫。他一句旧情也不诉,他没什么话好说的。
玉无涯想,那样的爱,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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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涞海上,贺兰图和谢春山安静地听着这段过往。
玉无涯喃声:“我那时想,他应该放下了。他若隐姓埋名度过此生,对谁都好。
“但我再一次见到他时……他便是芳来岛的岛主了。
“之后的事,你大约可以猜到。因为无生皮和逆元骨的原因,我和他生了很多争端。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五千年前的神魔之战,芳来岛说自己的岛主受了伤,我因四大仙门的合作关系,便去探望他。我才看到他受伤很重,道心已经不稳,有入魔之兆,偏偏他的道体已开始毁掉,他连魔都入不了。”
玉无涯轻声:“我很吃惊,因他修为已经很高,什么样的魔,能伤他到这个地步。他那时靠着墙,一身青袍,长发披散,憔悴苍白。我进屋的时候,他已经那样坐了很久。他回过头来看我,眼睛黑到极致。
“我和他为敌几千年,知道他一贯强横。我问他怎么受的伤。我第一次听到他用那种快要死了一般的声音跟我说——
“他说,‘我在战场上见到她了,原来她从来没有死,难怪无法复活。她戴着面具,人也变了很多,很不一样。我茫然不能动,而她以剑杀我,我能怎样?她不记得我了,但是……’。但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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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年前,芳来岛上有人凭窗而坐。
门帘被外面的雪吹开,吹动屋舍内的一室清冷。玉无涯隔着门帘,看到灯烛光淡淡地照在这个人身上,男人垂下眼,苍白的脸映着窗,窗外浮影掠在他眼中,重叠如雾。他心中倒影着的那个人,却越来越清晰。
他衣袍宽松,双肩削薄低垮。他抬头看进来的玉无涯一眼,眼中毫无生气。
万千风雪已过,他如岩石风化般快速苍老,眉眼间说不出的寥落,等着自己最后时刻的到达。一场大梦,他等着梦醒时刻,却依然为此沉沦——
夫复何言。
这人男人声音低极,怠极,又温柔到了极致:“她要我死,我便为她死。”
——那样的爱,持续了整整一辈子。
第89章 玉无涯是看着傲明君……
玉无涯是看着傲明君死的。
傲明君说, 他在战场上遇见了公主。公主变得很不一样,她一剑杀他时,他看着她面具后的眼睛, 认出了她。
公主从来没有死。他无法复活公主, 是因为他无论修为再高深,他也从天地间捕捉不到她的道元。她的道元也许从来就没有散开过,是他自以为是。
她成为了魔, 成为了自己昔日最厌恶的存在。
傲明君试图去证明那个魔北王真的是昔日的百叶公主。当他证明果真是她后,他在人间失落徘徊, 不知自己此生庸庸碌碌都在做些什么。他妄图继续跟随她,他亦想入魔,可是他的道心执念就是让她复活,他创建整个芳来岛都是为了她……
芳来岛这个只利于女修的桃源,是他为公主搭建的安乐窝。免她寂寥,免她孤苦, 免她漂泊。他并非一定要留在她身边, 按照他的预测, 如果他真的能够复活她, 因逆元骨和无生皮的功法,他当也是身死道消的结局。
当她活着, 当她在战场上一剑杀他, 她的那一剑, 直接毁了他的道心。
他知道他此生就要结束了, 他追随她一生,可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就在芳来岛那间岛主的寝舍中,玉无涯陪着傲明君,看这个苍白憔悴的男人披着单袍, 神色空落落,一点点将和公主有关的痕迹,全都扔到火中烧毁。
他的道心被催,让他整个人身形模糊,他承受着神识中道体崩裂的痛,将那些自己雕刻的玉石小人像,也扔到了火中。火照着他煞白的脸,乌漆漆的眼瞳,火焰吞并这个逼仄的空间。
玉无涯看到那么多信件、手稿、玉石像都被丢入火中,她心中不忍,问:“当真要烧掉和她有关的一切?”
傲明君向来孤傲寡言,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垂眸看着那火光,眼中竟有些无限温柔:
“是,要全部烧掉。不要给她造成麻烦,不要让她知道我为她做的这一切。
“她活着就很好了。我无法再追随她,便也不想成为她的羁绊。我看她压根不记得我……这样就很好。我不希望她知道我是因她死的……”
玉无涯道:“你是被她杀死的。”
傲明君回答:“不是。我是自己的道心一开始就走错了路,我将复活她作为修行目的本就错了。这是我的错,不是她的。我是修士她是魔,她杀我本就天经地义。”
可是,他如此坚持,他却依然觉得苦。玉无涯看着他烧掉一切后,抱头挣扎,他那裂开的道体让他承受着千万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他起初还直挺挺坐着,后来便痛得在地上打滚。
芳来岛的女修们急着要来见傲明君,傲明君直接放了把火,最后烧毁了这一切。
只是他在痛苦之余,那极小极小的私心到底暴露了他的不甘——“我想活在一个永远不会爱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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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涞海上,二人一龟共同沉默。
贺兰图很想抬头看看大师兄的表情,他很难想象,大师兄这般洒脱自如的人,前世竟是那样的人?
谢春山低着眼,扇柄抵在下巴上,盘腿而来,春水般皱起的衣袂被海风吹乱。他的睫毛掩去了他的神情,但是他听到那段往事时,神海中砰砰共鸣的痛,他却控制不了。
谢春山想开个玩笑:“本来只是猜测,没想到我居然真的是傲明君。”
玉无涯俯眼看他,眼神温柔而怜惜。
谢春山脸上的笑一点点僵住,笑不下去了。他颇有些狼狈地侧过头,逃离这种让他窒息憋闷的环境。他握着扇子的手用力至极,面上一派沉静,手背上青筋已然突起。
玉无涯当看不到。
她听到谢春山仍维持着姿态:“所以,傲明君死后,是您收了他的道元,助他转世的?据我所知,道元散于天地,是很难有机遇正好能够转世的。多少道元彻底消失,也不会等到转世的机会。”
玉无涯沉默片刻,斟酌道:“修士的道元,在死后极容易溃散,消亡。转世需要机缘……这机缘,是虚无缥缈的。但修士比起凡人,强的不就是这点机缘么?
“你等到了,这就是你的命。我即使收了你的道元,但我不是仙人,我无法操作让你立即转世。我只能和你一起等……所幸,数千年后,你的道元,终于等到了重新投胎的机会。”
她叹道:“这是你的运气。你不只有了转世的机会,且运气极好的,拥有了……”
谢春山淡声:“先天道体。”
玉无涯颔首。
谢春山拥有先天道体的事,是剑元宫一个秘密。玉无涯因为谢春山前世的身份,不想暴露他,给他招惹麻烦。毕竟谢春山前世的仇人,实在太多。
而且谢春山太过随意,虽有先天道体却不爱修行,自小不知道受了剑元宫掌教云枯君多少毒打。
谢春山好奇问:“我师父知道我前世是谁吗?”
玉无涯摇头,她道:“这世间,大约只有我知道吧。我不知道永秋君知不知道……我怀疑他是知道的。因在阿采尚未出头的那些年,你才是剑元宫的希望。永秋君向你投望一二分,探查你的身世,是他可能会做的事。”
谢春山目色晦暗,神情闪烁。
见他如此,玉无涯安抚道:“永秋君未曾做什么,也许他并不在意你前世是谁。而且后来有了阿采,你又这般……潇洒,永秋君应该不在意你了。”
谢春山反问:“当真如此么,天龙长老?仙人筹谋什么,我等凡人怎能看出来?他即使盯着什么,慢慢算计,仙家手段缥缈难寻,我们身在局中,也很难感觉到吧?”
他的语气,颇有些冷。
玉无涯观望这个俊秀的师侄:想来虽然他已转世,虽然他已经不是那个人。但是他应当还是记恨永秋君的——前世他在雪中跪了十日求永秋君,永秋君一句实话也不给。
谢春山慢慢道:“长老,我在想,仙人难道可以这样吗?仙人应当受很多限制吧,应该是向着正道有着善意慈悲的吧?我怎么觉得,咱们这位……”
玉无涯警告:“春山,慎言!”
她怕他再说下去,被人感知到。
谢春山笑了笑,不再多说了。
谢春山抬眸,衣袍乱扬,发丝拂面。他凝望着海上大雾,眸心幽邃。
玉无涯问:“知道了这些过往,你如何想呢?”
谢春山道:“我不想那些,我只想快些见到百叶,我更坚定了带她回来修真界的决心。”
他垂下眼眸,道:“傲明君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她为何堕魔,我可以做到。”
玉无涯讶然:“你认识……百叶公主?”
谢春山笑起来,他眼睛已经能看到巫家那些山峰在云雾后的重影,也能看到那里的风云怒吼,施法所导致的乌云滚滚。谢春山站起来,立在龟背上,手一张,那扇子便重新化成青伞,回到了他手中。
他举着伞向外一挡,巫家方向因斗法而袭来的天地间的流星撞到他的伞面上,被他严密挡住。
伞下,玉无涯盯着谢春山。
谢春山回头笑一下,目有几多极细微的温柔:“我认识她。我和她相识,已经几百年了。傲明君已经不在了,谢春山却还活得好好的。傲明君遗憾她变了,可是对我来说……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从来没变过啊。
“若有可能,我还能继续和她相识。”
玉无涯诧异,又了然——前世因,今世果。
可她心里又隐隐忧虑:因果循环真的会这么顺利么?
永秋君真的……没有干涉吗?
谢春山只是突兀地怀疑永秋君,玉无涯却不信任永秋君已经不信任了一万年。从扶疏古国灭亡后,玉无涯找不到证据,却渐渐开始怀疑他们当年做的事是否是正确的,是否没有别的法子了。
仙人的俯视苍生无动于衷,让玉无涯怀疑成仙的意义。
但愿永秋君未曾干涉谢春山和百叶公主的事。他若干涉了……这事情就不是玉无涯和谢春山想的这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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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的“海市蜃楼”空间法器中,赵长陵已经被遗忘了很久。
谢春山去找他的身世秘密,巫家众修士忙着和魔修大战。在他们开始前,赵长陵在人间找东西;在大战最为剧烈的时候,赵长陵依然在“海市蜃楼”中转悠,完全被所有人屏蔽。
赵长陵自然也不知道修真界发生的事。
他所在的沙漠中,他本来拿着谢春山走前送给他的铁锹东挖挖西挖挖,却可能因为挖了太多地方,遭到了围堵。
魏说这些妖本就不待见赵长陵,现在众人看他把众妖居住的地方挖的坑坑洼洼,便黑着脸来找赵长陵,让赵长陵停手了。
赵长陵用铁锹撑地,风沙袭面,让他吃了一嘴沙子。他吐掉砂砾后,看眼自己挖了一半的废墟,道:“我早说过了,我是来人间找东西的。金鼎龟寿命悠长,这里又是金鼎龟曾经的窝。我猜这里藏着些东西,不奇怪吧?”
魏说:“赵道长又在给自己做的事找借口了。这里只是一个空间,谁会把东西藏在这里?这是老大给我们的避难所,要真的藏着秘密,原来的主人能不知道?能不交代点什么?”
赵长陵道:“只是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