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金

  小月季眼尖,“呀”了一声,绕到张副官背后,探出头来道:“姐姐,这不是你的鞋么?”
  张副官本想直接拿出鞋来,只是眼见着那管家呈上的一桩桩珍品,忽而觉得自己十分落魄。一点金子也想邀功么?虽然他并不存着邀功的心思的,但这时凑来,怎么都像存着歹心。故而也不敢妄动,只是呆然站立。不防备被小月季戳破,他只得从背后将那对鞋递出。
  “修好了么?”甜辣椒仍在看腕上的宝贝,只把眼斜睨一下,又收了回去。
  “回甜小姐,已经修好了。”
  小月季接过了鞋子,见了鞋跟那一点金,怔忪一下,她才要把鞋子给甜辣椒,不想甜辣椒已然坐到了一边的靛青沙发上,说:“替我放起来吧。”并不亲看。小月季旋即将那双鞋放进置物间,那里头专摆些不常用的鞋履衣饰,还有甜辣椒的几身戏服、头面。
  甜辣椒坐了会儿,似乎头疼,总是拿手指揉着太阳穴,眉间微微蹙起,只是闻见腕香珠的沉香,又很受用,在鼻下深嗅了,才道:“昨天叫你买的东西也都曾买了么?”适逢小月季从置物间出来,听见了便回道:“已经买了的,都在偏厅里,姐姐可要么?我去取了来。”
  “不必。”甜辣椒说,“把茶具取来吧。张副官,请坐。”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张副官仍旧一让再让,甜辣椒今日不比昨日,见他不愿坐,也就不再劝。小月季取了将茶盘端来了,放在中间几上,替甜辣椒把茶壶、品茗杯一一温过了。甜辣椒到那边高柜里取了个茶叶罐来,开了盖子只闻浓郁的茶香,她慢条斯理拨了茶叶到茶壶里,醒茶、洗茶、泡茶、斟茶,一套动作只觉优美从容,显得站在沙发旁的张副官那样粗犷起来。“张副官,喝茶。”甜辣椒指一指品茗杯,里头茶汤蜜合色的。张副官想了想,走来执起茶杯侧脸一饮而尽,只觉得一种说不清楚的香气顺着喉咙滑下去,还未及想明白已经喝完了。小月季照旧送来茶点,一闪身便不知去了哪里,会客厅里叮铃叮铃,只有风卷着甜张二人。
  “张副官,昨日买的东西,都还记得是什么?”
  那张东南西北的长单子,要说全都记得是不可能的,但张副官却说:“记得。”
  甜辣椒自斟自饮,说:“报来我听听。”
  “是。有珍仁堂的制黄精、有妇女商店的蔻丹、手帕、丝袜、有食品商店的香肉松和华山松子、有咖啡汽水。还有……”竟是一件一件,丝毫不差地说完了。
  甜辣椒笑着听,听完抬起头来,可她这里一抬头,那边张副官即刻低下头,并没有对上眼,甜辣椒见着那张略显苍白的脸,说:“记性真好。记住就好,这些全都是我喜爱的,以后你得心里有数。”
  张副官心下疑惑,因想为何以后要他来心里有数呢?按说将军太太万事万物都有专门的佣人留心,更别提小月季也事无巨细地料理周全,哪里能轮到他来“有数”?但他自然不会问出口,只是顿了顿下巴,那刮得铁青的下巴碰着了泥色的翻领。
  “草坪婚礼呢?”甜辣椒又问。
  张副官一愣,道:“抱歉,甜小姐,昨日还没来得及处理,所以……”
  “你是怪我昨天用那张单子烦扰你了?”
  “岂敢!甜小姐,我没有那个意思。”
  甜辣椒笑了笑,又开始摁太阳穴,似乎总觉得不畅快,便说:“替我揉揉。”
  “揉……”张副官还想发问,已见甜辣椒后仰在沙发靠背上,她一头长卷发洒在靛青皮面上,眼睛闭起,又稍稍隙开一点缝来,说:“又要我叁请四请?”
  昨日抹白药之情景还在脑海中,今日却又有这样事情,张副官只道:“甜小姐,我替您去叫小月季吧?”
  “张副官,”甜辣椒说,“我喜欢手劲大的。我斟你一杯侍诏茶,还不能借你一双手么?”
  张副官便又拒绝无门,僵立在沙发背后,起手在甜辣椒太阳穴附近,可偏就不敢按下去。把甜辣椒都给逗笑了,还是她,闭着眼反手捉住了他两只手腕往前一扯,强自按到了她两边太阳穴上。
  “张副官——”她叫了一声,没有下文,这叁个字却总有嗔怪,有狎暱,有不妥,“思无邪。”偏偏又是叁个字,却消解了之前所有的嗔怪、狎暱和不妥。不对的都对了。只因为张副官思无邪。
  他轻轻叹了口气,也闭了闭眼,又视死如归般睁开,目视前方,心里默念“一二一二一二”,口号似的,傻愣愣按了一阵。甜辣椒右手突地抓住张副官的手,她手小,一掌不过抓住他手背,张副官被她接触到的皮肤瞬间像被电到了,欲抽手却不能。“张副官,你是要按死我么?原本太阳穴底下疼,现在太阳穴顶上也疼了。”
  “对不起,甜小姐,我还是找小月季来——”
  “用指腹轻柔,但是腕子里要有劲儿,蓄力而缓发,要学会、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知道么?”
  张副官听着却仿佛听上官训示,他忽而想到,吴将军至今也半点没这样教导过他丝毫呢,一时有些失神,她带着他的手轻轻转了两圈,他因在想吴将军,不注意手下力道,反倒卸了僵硬,舒缓起来。甜辣椒便挪开了手,闭上眼,就枕在他双手间,那边风铃不自觉像在打着拍子似的。等张副官觉察过来,甜辣椒却已睡着了,左边脸颊偏下来,张副官想扶一扶,她却将左脸整个靠进他手心,她的脸微微发烫,鼻息一小柱,打在他掌纹里。
  不知过了多久,小月季却轻轻在门外喊了声:“姐姐?”
  甜辣椒睁开眼,张副官瞬时将手收回,放置双腿旁,小月季这时伸进脑袋来,说:“我看那有车来,好像是将军来了。”
  甜辣椒站起来,快步往前,忽停下来,回首看了看张副官,说:“你该去迎迎。”
  张副官恍然大悟,从她的短暂睡眠中醒过来,急着道:“是了,谢谢甜小姐提醒。”一边迈开长腿就往厅外去了。小月季见甜辣椒一脸悻悻,道:“将军来了,姐姐不高兴么?你们好几日未见。”甜辣椒道:“高兴,只是……未及梳妆呢。”“姐姐怎么样都好看。”小月季笑着。“月儿,替我换衣裳,这件不行。”
  外边果然是吴将军的车来了,张副官侍立在车前,等车停靠,就去拉开车门,吴将军也不说话,下了车十分自然地就朝楼上去,张副官赶忙跟上去,吴将军这时才说:“昨日怎么没有报备?”
  张副官一惊,遂想起昨夜太累,不小心睡过去、没有给将军打电话之事,沉默无言。将军又说:“事情办得如何?来得这样早。”
  “昨日,”张副官顿了顿,“太太让我采买物品,今早我才送来。”
  “嗯。”吴将军点点头,到楼梯口,小月季早候着了,低头道,“吴将军好。”
  吴将军这时浮了笑脸,说:“你姐姐起了吗?”
  “没呢,姐姐总爱赖床的,这不,刚才张副官都在外干站了半天。”
  “哦?”吴将军朝张副官看看,随即说,“辛苦你,副官。”
  张副官立正。
  吴将军大摇大摆地进了会客厅,见里头无人,茶几沙发都没有一点痕迹,没有人坐过,这才拐进了走廊,嘴里叫道:“甜儿,甜儿。”
  甜辣椒歪在床上,只穿着睡衣,一床被子裹了半边身子,迷迷瞪瞪地睡着,象是还没醒。房间里暗暗的,窗帘拉得紧紧。吴将军走入,关上了门,松了腰带就朝那堆被子上扑身,将甜辣椒死死地压在了身下,照着她的脖颈就亲热一番,甜辣椒象是被他弄醒,轻轻叫了声,然后推了推他,不高兴道:“我正梦着开晚会,不想被人从楼梯上拽下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您!”
  吴将军躺在床头,手伸进被子去探,被窝里暖呼呼的,确是睡了一夜的,见甜辣椒裸露的肌肤洁净无瑕,方放心了。笑说:“梦里的晚会有什么开头,等你进了公馆,我天天让你开真的。”
  “正好,将军你来了,我正想着一会儿要吩咐张副官去给我查查草坪婚礼的事儿呢。”
  “怎么?甜儿喜欢西洋的?”
  “将军不喜欢?”
  吴将军捏着甜辣椒小脸啄了几下,胡子搔得甜辣椒缩起身子来,他道:“你喜欢就好。”
  甜辣椒这时才说:“将军怎么这会儿来了?不忙么?”
  吴将军含糊道:“太平盛世,卸甲的将军有什么事可忙?我不过是瞎忙。来看看你,一会儿便走的。还不是想你得紧。又怕张副官年轻不懂事,冲撞了你。”吴将军从被子里捞出甜辣椒的一只手来,放到嘴边亲吻,只是嗅到她腕间时,停了停,道,“我的甜儿玉骨冰肌,这肌肤上竟有冷冷香气。”
  甜辣椒一怔,迅速翻了身子来,将半边脸贴住了吴将军的军服,脸硌到了他的梅花领章,故意地厮磨,说:“我新买的香露,我还嫌它一股子老木头味,不喜欢呢!”吴将军道:“这是香水味?”甜辣椒说:“不然哪?”吴将军说:“我闻着倒像我前日得的一串前清的迦南腕香珠呢。”甜辣椒环抱住吴将军撒娇:“那怎么不给我?将军藏着还要给谁?”吴将军见那甜辣椒满脸的惺忪,话语间懒懒洋洋,身子柔软滑腻,心痒痒了起来,他随即道:“我倒忘了!早晨叫管家送了来的,你没收着?”甜辣椒道:“是么?我才醒的,不知道,我找小月季问问。”一边唤小月季。会客厅里小月季和张副官等着,里头叫谁,谁便上前。这时小月季到了门边,隔着门应了。里面甜辣椒说:“将军派管家送东西来了,怎么不喊醒我?没的规矩。”
  吴将军那双眼睛里笑着,手下力道却一点也不柔和,甜辣椒知道,这番她是必要扯开嗓子叫一回的了。吴将军也不再说什么,眼睛盯着甜辣椒,见她迷离,又加重力道,甜辣椒起初嘤嘤的,随即像受不住了似的,大声喊起来。她的那把嗓子喊起来,只是撩人,把那吴将军喊得更粗暴了些,她便又呜呜哭起来,脸上红晕开来,隔着衣服咬住他粗粗的臂膀,吴将军怕留了齿印,掰了她的脸亲住了,手下只把甜辣椒搓弄得好一顿叫唤。他也不知今日自己如何就这般好发挥,能让她这样享受沉醉。
  张副官站在会客厅里,听见了所有的声音。他起初并没弄懂是什么,还颇紧张,慢慢懂得了,又烧得满脸沸腾。他不该站在这里像听墻角的贼,可将军在里,副官怎么能私自离开。无奈只能受着。可他见过甜辣椒,见过她的雪肤、她的容颜,他碰过她的脚,就在不久前,他的双手还按在她的太阳穴上。然而此时,她在卧室里娇声连连,他又怎能恍若未闻。小月季不知在哪,隔着那扇门,张副官只觉隔着的是山是海,是万万不该。
  只是想着:思无邪。
  乃至于张副官都麻木了,他不想听,索性闭起眼,开始在心里温习俄狄浦斯王的一些台词——他留洋时花了好大劲背下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门打开了,吴将军紧着腰带出来,直接略过了张副官去,打开大门要走时,吴将军回头说:“她爱草坪婚礼,你也可别在这拘着了,该干嘛干嘛去。我吩咐的事,你仔细办好。”张副官这才一碰脚,说“是”,便也不敢怠慢地跟着走出去,送将军上车离开后,立即也走了。
  小月季摸进昏暗暗的房里,房里瀰漫着复杂的味道。“姐姐,将军若是去问管家……”甜辣椒有些疲惫,说:“放心,将军不会问。”小月季点点头,“姐姐,您起么?”甜辣椒猛地吸了口气,下了床来:“起,怎么不起,好多事儿要做呢。张副官呢?”“他跟将军一起走了。”
  甜辣椒不再说什么,简单冲洗过后,小月季已将房间整理得亮亮堂堂的。因想起管家送的那些东西,甜辣椒到偏厅去看。小月季说:“对了姐姐,这些日子不是要整理东西么,那置物间里,其他都还好说的,只是您几套戏服头面,该怎么办呢?”甜辣椒闻言进了置物间,见那当初十分宝贝的戏服和妆奁,脸色淡淡的,半晌才道:“烧了吧。”“什么?”
  “戏我是再不会唱的了,‘老佛爷’那时就颓下来了,戏服头脸岂还有用它们的时候?烧了。”
  甜辣椒冷眼里突然看见张副官拿来的那双高跟鞋,随手拣来看了,当她看到鞋跟那点金,忽然说:“这是什么?”小月季凑了来说:“这、这是金子吧?怎么会有这个?”甜辣椒轻触那鞋跟上的金子,想到张副官早晨立在会客厅无所适从的样子,忽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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