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子
纪晋琳是个热心人, 听弟弟一说, 立刻就同意帮忙了, 爽快地安排, “明天让老两口早早到我店里来吧, 11点之前也没什么客人, 我有时间跟他们好好聊天。”
卫娇凌晨接到电话, 在宿舍里高兴的捂在被窝里哭了一鼻子,她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了,这么好福气以后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第二天一早, 她六点半就爬起来,倒了一趟地铁跑到父母住的快捷酒店,要带父母下去吃早餐, “你们来都来了, 好歹也是首都,长长见识呗。”
卫家父母被她一通撒娇歪缠, 犹豫着同意了。
老两口急迫地赶来, 主要是担心女儿一声不吭换城市是有什么内幕, 昨天见到了人, 知道正经在干活挣饭吃, 心里最大的石头已经放下了。
缓过神来想一想, 是喽,这里是首都,这辈子第一次来的, 怎么也要去天安门拍张照, 回到家里也好跟亲戚朋友看看。
卫妈把钱包证件贴身装好,外头兜里装一百块零钱,跟着女儿出了酒店,“看看就看看,可不许乱花钱哦。”
卫娇委屈的很,拉开小包给妈妈看,“喏,我到现在拿了两个月工资喽,取半个月滴出来,孝敬你们二老逛首都,试用期一个月三千块,我勤快多拿了500块奖金,除了买了换洗衣服,一分都没有乱花。”
卫妈唬的一把捂住她的包,回手又在她额头上拍了一巴掌,“憨丫头,钱是好随便这么装的么?”
卫娇被她拍的往后一仰,“要不然怎么装,我其实平时都不用,拿手机付钱不怕丢。”
卫爹沉默地跟在老婆和女儿身边,默默地捻了捻指尖,想抽烟,最后看了看电梯间里硕大的禁烟标志,叹了口气砸砸嘴,呵斥女儿,“老实收好,挣几个钱就显摆起来了。”
村里在电子厂服装厂打工的,月薪万把块也不稀奇,所以他实在看不出女儿为什么非要做个服务员的工作。
三千块……
在镇上服装厂做剪线头的小工,一个月也能挣一千五了,还不用千里迢迢离家这么远。
这么想着,他就一口接一口地叹气。
卫娇缩缩脖子,按母亲的眼神把小包踹在怀里,带着爹妈下楼,出了酒店转角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时粥店,现在早餐正开始营业,门口闪亮亮的牌子上写着今日套餐特价。
卫娇挽着妈妈的手就往里走,被老太太一把薅住拽出来。
卫妈指着牌子上的字儿,“一碗粥,一个茶叶蛋小咸菜,套餐九块钱。一根油条,一碗豆浆,茶叶蛋小咸菜,也九块,怎么不去抢?”
卫娇尴尬的一缩肩膀,“嘘嘘~妈你小声点。”
卫妈叹着气,“你挣几个钱吃个早饭花九块钱,哦,不是,三个人,二十七块,我跟你爸还吃不饱。这些个在镇上吃,三块钱都要不了,没有卖早餐的小摊吗?”
卫娇不敢跟父母争执,昨天白闲云交代了,没争取到话语权之前,顺着他们比较好,只能讨好地赔笑,“那我不是想让你们吃一下b市铺子里的早饭么?”
“不要不要,b市的粥里面又没有龙肉,能有什么不一样,随便找个摊子吃一下就好了。”卫妈四处张望,百十米外的地铁站,正有早餐车,“那个,那个便宜点吧?”
结果那个也不便宜,一个煎饼果子七块钱,干吃咽不下去啊,配上豆浆也是九块。
卫妈悻悻不乐地看着女儿买了三份早餐,边吃边数落,“你瞅瞅你来这里有什么好,房子房子几百万,一辈子都买不起人家一个客厅,吃喝坐车都这么贵,有啥好?”
卫娇委屈的不行,实在憋不住反驳了一句,“那回去有什么好呀,我活这么大出来见见世面不行吗?”
总不能为了跟陌生人结婚就回去吧,结婚不应该是这样的。
卫妈气得直戳她的脑门,“说一千道一万,做爹妈的不会坑你,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吗?咱们家人就没有发财的本事,老老实实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但是又有什么好呢?
卫娇眼圈泛红,说不出反驳的话,也不敢说几年后自己不会后悔,唯独十分肯定,如果此时此刻妥协了,后半辈子大概都会后悔。
这么说也许显得不懂事,又天真又蠢,可是、可是……
像云姐说的那样,我十九岁啊,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梦想努力一下吗?我拼命努力的事情不值得你们认真的想一想、看一看吗?
一家三口站在路边啃了煎饼喝了豆浆,卫妈数落够了,“走,去看天安门,看完回家。”
她从女儿的沉默里获得了妥协的信号,觉得自己已经说服成功了,既然都说服好了,那么就去见见世面吧,家里现在四个成年人挣钱,女儿也即将嫁个好人家,小小奢侈一下是可以的,嗯,说不定还能去看看长城。
卫娇眨眨眼睛,把酸涩的热意堵回去,默不作声带父母上公交车,清晨七点早高峰还有一会儿,三口进去,还是觉得拥挤。
卫妈又想数落,你看看这车上,仿佛都是光鲜亮丽的年轻人,有坐在补妆的,有黑眼圈浓重困得打哈欠的,还有拿着书念叨单词的,接电话就开始谈工作的……
一个个的在家里都是父母的宝贝吧,你看看这都是过的什么日子?
不过她到底没张口,在首都的公交车上,她产生了一点点拘谨,不自觉抚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悄悄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鞋子,干干净净的,没有土气,然后悄悄吐了一口气。
卫娇没带父母去天安门,这会儿过去升旗都结束了,没什么可看的。
她默不作声地领着人转了两趟公交,八点半到了纪晋琳的店铺。
站在装饰的温馨粉嫩的店铺前,她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才心里打腹稿一会儿要怎么跟人说话。
没想到亮堂堂的玻璃门一转,扎着围裙的白闲云笑盈盈地招手,“站在门口干什么?进来。”
悬着的心刷一下落了地,卫娇抿嘴转头看父母,“爸妈,现在去天安门太堵了,我明天一大早带你们去。今天先到这边坐一下吧,下午去长城。”
卫家爸妈昨天被白闲云说服许久,一见她就齐齐警惕了起来,卫母在女儿后背戳了两指头,“你又想闹什么妖?”
卫娇鼓起勇气,大声道,“我想变成里面那个姐姐一样的人,让你们看看她的好生活。”
说完逃也似地奔进店里,然后扒着玻璃门可怜巴巴地看着父母。
卫母简直要疯了,这死妮子学会耍赖皮了,出来几个月简直反了天。
人生地不熟的,她连甩手就走都做不到。
卫父咳嗽两声,又呵斥卫娇,“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我想你们听我说说话!”卫娇毫不退让,“反正你们现在也没地方去,进来坐一会儿呗。”她冲卫母道,“你不是觉得你都对么?你吃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里面两个姐姐都是年轻人,你怕她们?”
我怕两个丫头?!
卫母哼一声,“我怕什么,读书人也得讲理!”拎着小包就进去了。
卫父又叹气,跟着老婆也进了门。
纪晋琳刚把一炉小蛋糕推进烤箱,铺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蛋奶香味儿,看到老两口,摘了隔热手套去泡茶,“叔叔阿姨好~”
她一贯是和气生财的,笑容亲切可人,年龄看起来也三十多了,比白闲云可信的多。
卫母看了她一眼,又悄悄扫了一眼阔朗的铺子,漂亮的让她几乎不敢坐下。
白闲云端个托盘过来,里面蛋黄酥、海苔饼干和简单的戚风蛋糕,“我今天早晨跟琳姐刚学的,尝尝?”
卫娇捧场的很,立刻拿了一小块咬,“好吃。”
卫母想哼一声,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最后只得面无表情地“嗯”了一下算答应了。
纪晋琳在水台那边问,“叔叔阿姨,喜欢红茶还是绿茶啊?小卫要个果茶好不好?”
卫娇继续捧场,“都好都好。”
纪晋琳很快端过来,往三人面前一放,卫母情不自禁又紧张,泡茶的杯子剔透的吓人,在早晨的阳光下看起来亮晶晶的,这要是摔了,得几十块吧?或许还不止!
白闲云推蛋黄酥给她,“阿姨尝尝我的手艺呗,我今天新学的。”
纪晋琳左右一看,就知道这家里是妈妈当家的,打招呼就开门见山,“小卫把你们带到这里来,是想让我帮忙说服你们,支持她追求自己的梦想,做点有意的事情。”
哼,梦想能当饭吃吗?做梦谁都会,实现的又有几个?总得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对吧?
卫妈挂着脸,也不反驳,不吭声。
纪晋琳不以为意,笑着在白闲云肩膀上按了一把,“这丫头没提前跟我说明白情况,今早我听了,已经批评她了。”
咦?卫母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这话头意思不对。
“小孩子天真的很,脑子发热,张嘴就是梦想啊、努力啊,都不知道,这世界上,不是所有努力都能获得回报的。”纪晋琳隔空点点瞪大眼睛的卫娇,“小丫头傻了吧,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她转头向卫娇,“我是当了妈的人,再过数年,女儿也跟你一样大了,要是也头脑一热,就去追求理想,我也要像你父母这样把孩子抓回去的。”
卫娇简直要崩了,说好的不是这样的啊?
不是帮我说服父母吗?现在怎么成了说服我了?
白闲云都有点愣神,她掩唇咳嗽一声崩住了表情,刚才做点心时候琳姐可不是这么说的,呃,谈话的技巧?
纪晋琳兀自数落,“你说说,你有什么能力,什么计划,要怎么实现理想,什么都没有吧?没有这些的理想都是空谈,没意义!”
“不是,我有!”卫娇着急地反驳。
卫妈张嘴就打断了她,“你有啥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来b市,过了两个月才跟家里说,丢了我找你都找不对方向!现在跟我谈什么理想啊?”
纪晋琳站在卫母一边,“这就是你不对啦,换地方怎么能不告诉父母?现在外边坏人还是很多的,出了事情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卫娇愣住了,眼睛一眨,泛起泪意,瘪着嘴看向白闲云,“姐~”你帮我说说话啊?
白闲云扶额,我倒是想插嘴,但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不知道怎么入手啊。
她握住卫娇的手,“稍安勿躁,你听听琳姐怎么说。”
卫娇没辙了,她不听也得听,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纪晋琳喝一口茶,问卫母,“听说家里帮小卫相亲了?”
说起这个,卫母是很有成就感的,多好的人家,主动要她女儿的,当即blabla把那户的条件又说了一遍,最后还翻出手机,不甚灵活地翻出微信照片,“你看你看,多精神的一个小伙子,长得跟我们娇也相称。”
白闲云和卫娇都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emmmm,说实话,是个端正的青年,确实精神,要说帅气英俊实在称不上,跟卫娇的颜值比,还是差了点的。
方面大耳的,有点儿壮,倒是符合上一代老人的审美。
卫娇这回真哭了,“这什么人啊,就和我趁,我不喜欢不喜欢!”
因为纪晋琳是相着她的,卫母就把手机一推,“你看看你看看,有什么不好的?小伙子浓眉大眼的。”
纪晋琳观点朴实的很,“确实是个精神的小伙子,长得不算差了。”
卫母立刻就得意,看女儿,“你看看,我能坑你不成?”
卫娇把脸埋在臂弯里,趴在桌子上,“我不管,反正我不喜欢,我不嫁,要嫁你嫁!”
“你这孩子……”卫母气得捂胸口,她能把女儿压回老家,但是不能压着闺女嫁人,要是回去也这样闹腾,好好的婚事也会黄了的,人家可不止他们这一家子闺女可选。
纪晋琳摸摸卫娇的脑袋,“确实一点都不喜欢啊?”
“一点也不喜欢!”卫娇坚决的很,根本就不认识,谁会看了一张照片就说喜欢不喜欢啊。
纪晋琳无奈地看向卫家父母,“随便换个城市不告诉家人,是小卫不对,理想不够踏实,也是她不对。可是结婚这事儿,真是二位不对了,几十年都没有包办婚姻了,总不能压着孩子跟不喜欢的人结婚。”
卫母张口结舌,“这怎么是包办婚姻,当然要回家乡相处一下才能结婚的,我也没说一定要她怎么样啊?”
“你说了,你就说了,让我回去结婚。”卫娇气得不行,“我连结婚年龄都没到呢。”
是说了回去先摆个酒,到了年纪就结婚,但是这话是家里的私房话,能拿到外边来说吗?
卫母尴尬的不行,“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我没有!”卫娇哼一声。
纪晋琳按住她,“怎么跟你妈妈说话呢?没有这样跟长辈讲话的道理,语气温和点。”
卫娇拧着脖子不吭声。
卫母忍不住又拍大腿,“你看看,你看看,这样的脾气,在外边迟早要吃亏的,我之前说的哪一点有错?”
老人一般都认为自己什么错误都没有。
可是话不能这么说。
纪晋琳打断她的话,“小卫这年纪还不能结婚呢,我冒昧问一句,男孩子多大了。”
“跟她一样大的,多登对。”卫母叹气,死丫头一点都不考虑父母的好心。
纪晋琳挑眉,“哦呦,那您着什么急呢,这男孩还得两年才能结婚呢吧。您让两个孩子换个联系方式,认识一下,慢慢聊一聊,互相看上了就谈着恋爱呗。两年时间,足够两个人互相了解了,处的好,到了年纪就领证结婚,处的不好,谁也不耽误谁,多好?”
卫母对女儿的一腔抱怨卡在嗓子眼儿,一下子堵回去了。
还是那话,先摆酒再领证,是她们老家习惯的做法,这事儿拿到首都这样亮堂堂的店铺里跟人讲,她不知道怎么得就有点心虚了。
纪晋琳总算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理论和抱怨,撕开一个突破口,后边就不给两人说话的机会了。
她开始拉家常,先讲自己当年的艰难,父亲去世,不得不辍学打工,供养生病的母亲、念书的幼弟。
在厂子里怎么遇到前任老公,后来弟弟读书读出来了,她放心结婚。
家长里短的,琐碎的很,没什么逻辑,也没时间,散乱地想到哪里就讲哪里。
中间时不时跟卫娇问问,“你打工时候厂子里宿舍住几个人啦?”得知后就感叹,“现在比十年前好多了,当时我们……”
说到厂子里技术好的大师傅,就提当年就多少工资了,又问卫娇现在多少,听了跟老两口感叹,“这年头还是会技术的吃香。”
然后回忆当年大师傅因为收入高,在家里地位多么高,婆婆都恨不得供着儿媳妇。
这一点卫母感兴趣,她就喜欢婆媳关系剧,在乡村里见得也多,这年头女孩金贵起来,欺负媳妇的家庭少多了,可是她当年那一代,农村里打老婆虐待儿媳妇的人是很多的。
十多年前的大师傅,是跟她的生活更接近的。
说到这个就引入正题了,纪晋琳叹气,“我当年傻呀,看大师傅加班辛苦工作,觉得自己累了这么多年了,弟弟都要供出来了,能歇一歇了,就听了那狗屁男人的话,休息回家生孩子去。”
时隔多年,悲愤好像都散了,纪晋琳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平静的很。
结婚,辞职回家专心要娃,怀孕待产,难产濒死,救回一命后婆家嫌弃生了女儿果断离婚……
饶是白闲云已经侧面知道一点,再听也忍不住眼圈发红。
卫母眼泪涟涟的,忍不住握住她的手,“你可是吃了大苦头了。”
纪晋琳环顾周围的环境,“不是说否极泰来么?那以后就都好起来了,你看我如今过的挺好。”她反握住卫母的手,“倒是让阿姨替我难过一回。”
卫娇用力擦一把眼泪,“人心怎么那么坏啊~”
“人心是坏,我自己也给人家递了刀,”纪晋琳叹气,“我好长时间里一直想,我要是想那个大师傅一样,一直工作,能挣好多钱,哪怕生了个闺女,那家子人也不敢这样对我吧。”
卫娇张着嘴看着她,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妈的手,“妈,我不回去结婚,我以后结婚也得上班,你说的那日子,什么带带孩子衣食无忧,我不羡慕。一辈子好不好都靠人家的良心,我一定吓得睡不着觉。”
卫母还沉浸在别人的过往里哭,忽然被女儿这么一拽,几乎反应不过来,愣了足有好几分钟。
卫娇在她愣神的时间里,连珠炮一样又说了好几句,“我小时候见七大爷打老婆,骂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她什么、吃我的和我的,想造反还是怎么滴?”
“我记了好多年,七伯娘明明种地了,家里家外一把抓,屋里院子永远干干净净的,凭什么她就被骂做吃白饭的?”
“就因为七大爷出去打工挣钱了吗?明明要是伯娘出去,也能一样挣钱……”
“我、我我,”她觉得心里涌动着千万种想法,一时间都憋不出来,求助地看向白闲云,被她鼓励的目光一看,心里又升起一股气,“妈,我好好找对象,好好工作,总之就、我好好干,但是我不能那样过日子,你明白不,不行!”
卫母脸颊上还挂着湿润的泪痕,望着小闺女一张一合的嘴,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倒是一直沉默寡言的卫父,再次长长叹了口气,“你叫我们想想,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