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

  雪珠子比方才密了许多, 打在琉璃瓦上,沙沙轻响。像是一队武功高强的蒙面人, 在深夜里快速潜行。
  “大人, 我们这是回兵部?”纳兰明珠的亲随小碎步跟在他后面轻声问。
  纳兰明珠抬头望了望白雾蒙蒙的天空,轻“嗯”了一声。
  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贵妃都不想让科尔坤的闺女做大福晋,去求她们也没用。兴许她们此时都在冷眼旁观, 看着大阿哥和皇上对抗呢。
  盼着大阿哥能坚持到底, 熬过皇上。
  皇上在政务上心硬,对孩子们心软。不可能真让大阿哥跪死在乾清宫门前, 估计跪不到天落黑, 就会让人把他驾进屋里。
  胳膊还能扭过大腿?最终还是大阿哥妥协。
  小两口不都是这样么, 吵吵闹闹几年, 等生了孩子。关系自然就好了。
  所以眼前这都不算是什么事。他方才那么卖力的劝大阿哥, 是做样子给皇上看。劝不动, 他也没法子。
  黄忠看着纳兰明珠出了日精门往南走,又拐去了东边。小跑着回承乾宫里禀报。
  “纳兰大人没劝动,走了?”佟宝珠很意外。
  “奴才看他走的路线, 不像是去慈宁宫求助。”黄忠低声道, “娘娘去劝劝大阿哥, 若是劝不动, 再去找太皇太后。只要太皇太后出面, 此事就能解。”
  担心皇贵妃没明白他的暗指, 又说道, “只要万岁爷让四阿哥进殿,后面的事就好办了。总这么僵持着不成。天这么冷,大阿哥会冻坏的。”
  佟宝珠站在正殿门里, 一股冷风吹来, 夹着雪珠子扑在脸上,微微生疼。
  她往后退了一步,紧了紧身上的棉披风。
  “娘娘,大阿哥跪一个多时辰了。”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娘娘不利用。黄忠有点着急,再一次说,“会冻坏的。”
  娘娘可是因为阿哥们的事在禁足,若是让外人知道,该在心里讥笑娘娘了。笑话娘娘白白地对阿哥们好,除了没落到好处,还惹了一身麻烦。
  娘娘现在出门,禁足自然也就解了。现在万岁爷因为大阿哥的事,一脑门子怒火,哪里还会计较禁足这点小事。
  “你再去看看大阿哥,看看有没有人过去劝他。”佟宝珠沉声道,“若是惠妃去了,把惠妃叫过来,就说是本宫找她。”
  担心惠妃不听黄忠的话,又道:“跟她说,本宫有办法。”
  黄忠还想说什么,看皇贵妃立在原地,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只好领命,小跑着又去了。
  正殿的门大开着,冷风呼呼的往里进。
  “娘娘去东次间的暖塌上坐?隔着窗户也能看到院子。”彩云道。她知道,娘娘站在门口,是想等着外面传过来的消息。
  佟宝珠看了一会儿影门墙的方向,吩咐道:“去往乾东头所跑一趟,让他们备好洗浴用的热水。”
  又道,“安排个人叫王太医过去。他要是今日不当值,让太医院的人出宫去找他。”王太医最擅长伤寒杂症。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黄忠跑着回来了。先是“哎哟”了一声,“娘娘,您快想想办法吧。太子、三阿哥、四阿哥和七阿哥都在那里跪着呢。惠主子也在。奴才跟惠主子说了,您有办法。惠主子不听奴才的话,说是要跟大阿哥共生死。奴才过来的时候,刚好与荣主子走对面。她怕是也是去跪的。”
  佟宝珠:“……”都在逼皇上啊!她刚想的是,让惠妃过来,她来告诉惠妃怎么劝大阿哥。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容若大人今日当值吗?”
  “奴才没注意。”黄忠如实说。
  “你过去看看,如果容若大人当值,传本宫的旨意,让他把大阿哥送到这里来;他若是没当值,你去找纯亲王,让纯亲王把大阿哥送过来。”
  “娘娘……”黄忠欲言又止。把大阿哥强行带走,他不得闹翻天。万岁爷都不怕了,还会怕皇贵妃?
  “赶快去吧。”
  乾清宫门前,前后跪了两排,六个人。
  前排中间是大阿哥,右边是惠妃;左边是太子。后面一排中间是四阿哥,右边是七阿哥,左边是三阿哥。
  六个人除了大阿哥是直着身子之外,另外五人都是跪趴姿式。大阿哥的头上已经白了一层。平日里鲜红的嘴唇,此时也失了颜色。
  冷风灌了一脖子寒气,黄忠缩着脖子看了他们一眼,快步跑上台阶。
  梁九功站在最上层,急问道:“黄总管,有什么事吗?”赶快把这几位菩萨请走吧,别在这里跪了。台阶下跪着太子殿下,让他们这些当值的奴们,都站不住了。
  黄忠喘着气说:“……娘娘说……”
  “娘娘说什么?”梁九功催促。
  “娘娘说,她在禁足出不了门。让容若大人把大阿哥送去承乾宫。”黄忠说完,看向了标枪一样立在抱厦东侧的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
  梁九功快步走到纳兰性德,低声催促:“容若大人,赶紧的吧。他们在外面多跪一会儿,万岁爷在里面多煎熬一会儿。把大阿哥请走,剩余的人自然就散了。”
  看他仍站着不动,又道:“您一个御前带刀侍卫,还弄不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纳兰性德:“……”那是孩子吗?那是大阿哥。看他那倔强的样子,不动武,根本弄不走他。
  佟宝珠站在承乾宫的大门口,朝着西边的路口望眼欲穿。先是听到了四阿哥的声音:“……黄谙达,好冷啊!你快让人架一堆火,让我烤烤,再烤两只鸽子……”紧接着看到了挽抱着大阿哥的纳兰性德,和跟着的一队人。
  佟宝珠伸了伸脖子看,没看到太子。又目光落到大阿哥这里,正奇怪,他为什么不吭声呢。待走的近一些了,仔细一看,原来嘴巴用了一团子白布巾塞着。
  纳兰性德抱的时候把两只手臂一并搂紧了,另一外护卫在他身后抬着大阿哥的两条腿。
  “大家都免礼了。”佟宝珠转身往里走,吩咐道:“除了容若大人他们三人进来之外,其他人都不许跟过来。”
  “……娘娘……”后面跟着的惠妃嚎了一嗓子。大阿哥是大皇子,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惠妃去乾东头所等着。本宫跟大阿哥说两句话,一会儿就把他送回去。”佟宝珠冷声道。由于她平时一直都是一副温和的样子,乍看到她如此严厉。吓得惠妃闭上了嘴。
  黄忠招呼四阿哥和被人背着的七阿哥:“小爷们走了,都去后殿烤火了。”
  纳兰若容进了殿门后,才说话:“请娘娘恕罪。大阿哥又叫又咬又踢腾得厉害,只得如此下策。”
  “你们做的好。”佟宝珠引着他们进西次间,指着暖塌上备的一匹白棉布说,“把大阿哥裹了,放塌上。你们就不用管了。”
  御前侍卫都是受过各种训练的,两人裹一个半大小子,容易的很。不多时,就把人裹得像是棕子一样。
  “臣告退。”
  待他们离开了。
  佟宝珠把门关上,深吸了口气,走回来,站在大阿哥跟前,居高临下道:“胤禔,你可以啊!长大了,有能耐了,敢和你皇阿玛对着干了。敢去逼他了。”
  大阿哥浑身上下只有脑袋能动,嘴巴被塞着,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呜地翻腾。小脸憋成了酱紫色。
  可怜见的娃。
  佟宝珠忍着想把他嘴里布巾拿出来的想法,走到屋中央的八仙桌边坐下,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委屈,你恨不得把欺骗你的人都杀了。可因为身份的束缚,你又不能对他们怎么样。万般无奈,只好去求你皇阿玛。你知道若是心平气和的去求,你皇阿玛肯定不会同意退亲。也知道你皇阿玛疼你,不会真看着你去死,所以就用这种刚烈的方法冒死去求。”
  加重了语气道:“你此举不是不懂事,是没办法的办法。谁愿意背着屈辱过一辈子呢?”又解释道,“你娶了静娴,就是屈辱一辈子。你宁愿去死,都不想一辈子背着这份屈辱。”
  佟宝珠的话,句句说到了大阿哥的心坎里。他翻腾的更很了。皇额娘既然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放他继续去跪求。
  说服人的第一步是认同对方的想法。
  第一步完成。
  佟宝珠叹了口气,把目光看向了别外,沉声道:“可这世间,谁又不委屈呢?你皇阿玛就不委屈吗?他八岁登基,身为皇帝,要小心翼翼的在臣子跟前讨生存。终于到了亲政的年龄,臣子非但不愿意把权利交出来,甚至还多次暗中威胁他。”
  “他说什么都不算,没人听他说话。甚至连支持他的官员都保不住。不但保不住,还要亲口判他们死刑。你皇阿玛找谁闹去?”
  “三藩乱起来的时候,吴应熊提前偷偷送走了吴世藩。你皇阿玛下令绞死吴应熊,建宁公主持剑闯皇宫,大骂你皇阿玛是昏君,要与他同归于尽。孝诚仁皇后吓得动了胎气,导致难产。你皇阿玛找谁说理去?还不是一样要善待建宁公主?”
  “先不说这些朝政大事。就说娶亲吧,现在后宫三十九名嫔妃小主,你去打听一下,哪一个是皇阿玛自己挑的?不管他喜不喜欢,他都要接着,都要宠幸。”
  “你呢?两名侍妾送去一年了,你理都没理过她们。如果有人强逼着你去同她们行房事,你怎么想?”
  这些事,佟宝珠以前没有很仔细想过。此时说出来,心里真是觉得康熙也挺委屈的。说话的声调不由的低沉了:“你最近哪天下午没偷偷的溜出宫?你皇阿玛一年到头,也出不了一次宫门。他不想去逛逛酒馆吗?不想去斗鸡斗鸟吗?不想去宫外偶遇一位好看的小娘子,成就一段好姻缘吗......”
  有点跑题了,赶快换了别的:“他身为皇帝,儿子的婚事都要被朝臣们算计。他心里不恼火吗?别人把他当傻子,他比你还恼火!可他能怎么办?娶福晋是一辈子的事,儿子中意这姑娘。他只能依着儿子的心意。”
  “别人调拨皇贵妃和他儿子的关系,他不恼火吗?为了他们之间没有心结,只好把真相告诉儿子。他以为他儿子跟他一样,为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能忍着屈辱。结果他儿子忍不着。跪逼他收回旨意……你皇阿玛收回旨意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嘴堵着呢,回答不了。
  佟宝珠自己答道:“以后你的弟弟们也会这么去逼他。到那时候,他怎么办?皇帝的权威还有没有了?失了威严的皇帝,怎么震慑朝臣?今早朝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众人弹劾我的时候,你皇阿玛明知道他们是胡说,却又不能当即反驳他们。现在的情况还好多了,你皇阿玛在一步一步的掌控朝政。你去问问纳兰大人,前几年早朝是什么样子。”
  佟宝珠听不到翻腾的声音了,用眼稍瞄了瞄挺在塌上的大阿哥,转话道:“你要是的那个叫静娴的姑娘,为了得到这个姑娘,被人算计了又如何?别人把你当傻瓜。在你心里,别人一样是傻瓜。究竟是谁上了谁的当还不知道呢。我们做事,要的是结果,过程不重要。”
  “对了,你要是退了亲。静娴怎么办?她这辈子别想嫁出去了。能青灯古佛一辈子,是最好的结果。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家里闹自尽。”
  “哎……”佟宝珠叹了口气,“这姑娘也是投错了人家。被家人逼着去接近一个少年。看到少年,本想着,这少年还不错,为了他厚一些脸皮也算值了。结果呢,人家宁死不要她……”
  佟宝珠说着话站起了身,走出去,拉开门,大声吩咐道:“找个身体壮实的,把大阿哥背回他的住处。”
  走回来,又对脸色苍白的大阿哥说,“男子汉能屈能伸,经得起委屈,才证明你真正的长大了。让他们送你回去,我在禁足出不了门,就不过去了。”
  转话又道:“你看,谁没委屈呢。我被大臣们弹劾诬陷,又被你皇阿玛禁足。就是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谈论着我说笑呢。我不照样得受着,而且还不能有怨言。”
  大阿哥被人背走之后,佟宝珠坐在原处,愣了半天神。然后去了后殿。
  四阿哥和七阿哥在抱厦里,围着火堆烤番薯和花生。两个人说说笑笑,仿佛方才的事不曾发生一般。
  佟宝珠拍了拍四阿哥的头,“去找你大哥,等你大阿泡过澡。跟他一起去向你皇阿玛认错。”
  四阿哥仰着小脸,眨了眨眼,好奇地问:“皇额娘,认什么错?”
  佟宝珠:“……天寒地冻,你们跪在那里求你皇阿哥就是错。你想啊!你皇阿玛得多心疼你们。”
  四阿哥:“他心疼,为什么不开门?”
  佟宝珠想了想,说:“你们那样跪求不合规矩。当众做不合规矩的事,就得罚。论规矩,你皇阿玛不能开门!”
  四阿哥“噢”一声后,扭头对七阿哥说:“七弟,你等我回来再吃呀。我马上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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