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
叶枝:“……”
电话通着, 很热闹, 隐约传来爸爸的声音。
林暮冬单臂撑着坐在床上, 上半身什么都没穿。
在叶枝二十多年的记忆里, 爸爸妈妈一直都是亲切温柔的。但并不妨碍她本能地觉得如果现在视频, 爸爸妈妈可能会从地球那一头直接打个洞一起杀过来。
小姑娘张了张嘴, 脸上热意愈盛, 支支吾吾地答应着,眼疾手快地抱起那件衣服,重新往林暮冬的身上套。
她太慌了, 动作也跟着手忙脚乱,怎么都套不对,急得耳朵都跟着发烫。
幸而林暮冬已经差不多醒了, 在弄清楚叶枝不是要用衣服把他的脑袋罩住、只是想要让他快点穿上之后, 就及时抱着努力扑腾的小姑娘轻轻挪开,揉揉脑袋安抚下来, 自己穿上了衣服。
衣服刚穿好, 叶妈妈的视频申请就发了过来。
叶枝惊魂未定, 脸色还有点儿白, 频频回头确定了再没什么别的情况, 端端正正捧起手机:“爸爸妈妈, 过年好……”
年夜的气氛很热闹,透过视频的画面,清晰地迎面传来。
叶枝和林暮冬一起给爸爸妈妈拜了年, 又抱着手机, 乖乖答起了妈妈的问话。
这些年都在国外读书,叶枝已经有四五年的春节都没在家里过了。
叶家没有囿于固定某个节日必须团聚的传统,一家人隔着视频碰了杯凉白开,叶母就占据了手机,一边关心着叶枝近期的工作累不累忙不忙,一边询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细细列了长长一张单子。
如果没有意外,再等上一两个月,这个单子上的东西就都会千里迢迢地被寄过来。
大概是视频里的年味实在太浓,叶枝边答话,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看着,被那时候的惊惧严严实实压住的、有关过年的期待和盼望终于一点点冒头。
小姑娘忽然好想过年,瘪了瘪嘴,眼眶不由自主地悄悄红了一小圈儿。
叶父在边上仔细看了一阵,渐渐严肃下来,摸过妻子的手机翻了翻,给林暮冬发了条好友申请。
林暮冬拿起手机,稍一迟疑,点了通过。
叶父发过来一连串消息。
林暮冬一条条看着,眉峰微蹙,慢慢坐直低头打字。
……
叶枝正和妈妈隔着视频说悄悄话,母女俩从小就玩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要说,天南海北地聊了好久,才察觉两个男人居然在进行过得体的问候之后就都没了动静。
叶枝眨眨眼睛,下意识回头,探着脑袋往床上望了望。
叶母回头,也发现了叶父居然在和宝贝闺女视频的时候走神,瞬间大怒,风风火火嘱咐叶枝照顾好身体,大步朝叶父过去。
……
视频仓促挂断,画面结束在叶父猝不及防被拧着腰拎起来的身影里。
叶枝倒是很习惯这种场景,挂断视频收起手机,长长松了口气:“林教练,你刚刚在忙吗?”
林暮冬点点头:“嗯。”
他放下手机,像是被人提前教过了该怎么说似的,不等她追问就提前回答:“在和伯父聊天。”
叶枝:“??”
她还不知道林教练居然和爸爸的关系出现了这样突飞猛进的进展。
生怕爸爸对林教练进行了什么人身威胁,叶枝睁大了眼睛,有点紧张地挪过去:“我爸爸说什么了吗?你不要怕他,他只是有一点严肃,其实人很好的……”
林暮冬放下手机,迎上她满是担忧的目光,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他坐在床上,瞳底静静盛着她,肩臂展着,朝她伸出手。
叶枝眨眨眼睛,自动自觉地挪进他怀里。
小姑娘穿着小兔子睡衣,两只雪白的长耳朵垂在背后,衣摆正中央还有一团小尾巴,跟着动作一下一下地轻晃。
毛绒绒的,温软暖融的一小团,乖乖钻在他怀里。
林暮冬满满拥着她,隔了一会儿,低头轻声开口:“想吃饺子吗?”
叶枝怔了下。
有什么画面忽然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叶枝脸色不自觉地白了白,用力摇头,抱住他的胳膊:“不想,外面很危险,你不要出去……”
林暮冬眉峰无声蹙起,抱着忽然紧张起来的小姑娘,一下下拍抚着背。
“我们不出去。”
他低头,细细地亲她,嗓音低沉柔和,一点点驱散开她胸口的不安:“不出去,别怕。”
那一阵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叶枝蜷在他臂间,慢慢平复下心跳,试探着按上胸口。
只要在他怀里,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叶枝忍不住又往林暮冬怀里挪了挪,手脚并用地抱住他,下巴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像只小树袋熊。
林暮冬抬起手臂,把小树袋熊往怀里藏了藏,低下头:“过年还应该做什么?”
他问的很认真,朗静深彻的瞳光落在她身上。
叶枝仰着头,努力想了想:“好像——应该要贴春联,要吃年夜饭,要看春晚,然后守岁,不过我们已经守完岁了……对了,我家里小的时候还会写新年愿望!”
她躲在他怀里,心里安稳得什么都不想了,整个人一点点放松,重新活泼起来,认认真真给他讲:“要列一个单子,把新年想实现的愿望都写上去,不能给别人看,灶王爷就会偷偷帮忙……”
林暮冬听着,微哑地抬了下唇角。
他对过年的习俗其实不太了解,不过也隐约知道,灶王爷好像没有这么宽的职权范围。
不过也没关系。
他们小姑娘家的灶王爷管就行了。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微低下头:“要写吗?”
叶枝眨了眨眼睛,也止不住地升起兴致,点头点头:“我去找纸笔,你等一等……”
她滑下床,蹦蹦跳跳地翻出书包,在里面找着能用来写字的纸笔。
林暮冬看了一阵她的身影,眼底蕴过无声微温,拿过手机定了份外送的饺子,等她捧着纸笔高高兴兴跑回来,就把人一块儿抱上床,一人一张纸低头认真展平。
小姑娘前几个愿望写得很快,到后面就慢下来,犯愁地想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悄悄探头,瞄向了林教练手里的那张纸。
毛绒绒的小脑袋一点儿一点儿地挪,才自以为隐蔽地探过来,冷白修长的手就虚盖住了她想要偷看的那张纸。
叶枝睁大眼睛,仰起头,正迎上林暮冬眼里的淡淡笑意。
“不可以偷看。”
林暮冬静静看着她,眼廓微弯了下,低头亲亲她的额头:“看了会不灵。”
叶枝泄了气,肩膀耷拉下来:“我特意没有说呀……”
林暮冬唇角轻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要写的愿望好像很多,没再多说,又重新埋下头去一笔一划地写,眼睫微微垂着,显得郑重又认真。
叶枝也被他感染,不由自主地跟着严肃对待起了手里的这张纸,重新认真埋下头。
两人各自写得差不多,饺子的外卖也恰好送到。
林暮冬收好自己的那张纸,嘱咐小姑娘在屋里乖乖的等,起身披上衣服去接外卖。
叶枝听话地点了头,乖乖地看着林暮冬出门,才轻手轻脚挪了过去。
灶王爷不会帮忙,叶父叶母之所以这么告诉她,是为了趁着宝贝女儿睡着的时候偷偷看她有什么愿望,然后偷偷帮她实现的。
叶枝其实早就知道,但这件事不能告诉林教练。
他要许愿望。
他的愿望,她都来抄下一份,写在她的单子里。
她来实现。
林暮冬站在门口接外卖,小姑娘摒着呼吸,做特工似的,一点点把林教练的那张纸往外抻出一点,露出了最下面的那个愿望。
林暮冬的字冷清锋利,笔力遒劲力道鲜明,很工整地落在纸上。
—弄清楚为什么衣服不在身上。
叶枝:“……”
意外折戟的小姑娘又一次从头红到脖子,终归没来得及在林教练转回来之前继续往上看,听见脚步声靠近,就匆匆忙忙把那张纸藏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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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中餐做的其实很不正宗。
饺子还要配芝士番茄酱就算了,好几份还都是煎饺,里面的馅料想象力也很丰富,连坚果和菠萝都被包了进去。
但不论怎么说,也毕竟是在过年的时候吃到饺子了。
叶枝吃得心满意足,喝了一小杯一块儿订过来的可乐,轻轻打了个哈欠,倦意就又涌上来。
两个人一块儿在床上待了一会儿,又一块儿去重新洗了漱。叶枝困得睁不开眼睛,被林教练放在被子里细细裹好,摸着脑袋亲亲额头,就抱着他的手臂乖乖睡熟了。
林暮冬靠在床边,单手关了顶灯,只留下一盏床头的工作灯,目光落在她安稳恬静的睡颜上。
他俯身,轻轻吻上她阖着的眼皮。
小姑娘藏东西的动作根本瞒不住人,林暮冬展臂探过她,从水壶下面的夹缝里抽出那张纸,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又一丝不苟地折回原样放回去。
治好手,解开心结,一起去坐摩天轮,一起过生日,把房子收拾得更好看一点。
这些他都能努力做到。
明天要打电话问问刘教练,上车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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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日没夜连轴转的工作毕竟是有价值的,林暮冬这次没急着回去,在美国待了一整个星期。
不只陪着叶枝参与了对那位网球运动员的一期手术,还在医疗组短暂修整、等待复健效果回报的时间里,陪着她去看了那位很有名气的心理医生。
叶枝异常勇敢,没有申请镇定剂辅助,自己接受了完整的心理沟通。
沟通的时间比想象的更长,过了两个小时,叶枝才重新出了门。
小姑娘脸色有点白,整个人的体温也有些低,被林暮冬抱在怀里,却依然乖乖朝他弯了弯眉眼。
林暮冬一张开手臂,她就很熟练地钻进他怀里,安安静静地靠了一会儿,攥着他的衣服睡着了。
“她在一点点记起当初的事……很正常。每个人到最后都注定要面临自己最深的内心,我们要做的只是帮忙延长这段时间,让内心有机会成长到强大得足以直面恐惧。”
心理医生姓马修,是位很温和耐心的老人,见多识广,并没因为眼前的画面有所惊讶,坐在桌前打开了笔记本。
他甚至还很周全地和助手要了条毛毯,递给林暮冬,朝他一笑:“她很勇敢,表现得也远比预估的好,根据我们的猜测,这应当和她开始了一段十分良性的交往关系匪浅。”
林暮冬抱着叶枝,落下视线。
小姑娘蜷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团,眉眼舒展着,很安稳地轻轻呼吸。
林暮冬调整了下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把柔软的毛毯轻搭在她的身上。
他抬头,眉峰微蹙了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没关系,您可以提问。”
马修医生像是猜到了他的念头,笑了笑:“除了有关患者隐私的内容我们绝对禁止透露,剩下的都可以知无不言。”
林暮冬的怀抱不自觉地稍稍收紧。
他摸摸叶枝的头发,抬起眼,声音轻得一点都不会搅扰到她:“我想知道她怕什么。”
马修医生有些意外他提出的问题,轻轻扬了下眉毛:“我还以为你更关心她有多喜欢你——”
他开了半个玩笑,迎着面前来自中国的年轻人格外严肃的视线,也跟着认真下来,不再调侃:“你大概也知道,我们曾经为她做过心理暗示和催眠,让她忘记了一些东西。”
“对她来说,她害怕的应当是一些能唤起回忆的特定事物。随着暗示效果的减弱,这些特定事物的范围会一点一点地增加,直到彻底拼凑成那些她忘记的东西。”
马修医生沉吟着,翻开一页笔记本:“比如拥挤混乱的人群,爆炸的声音,警笛声和呼救声……”
他抬起头,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他身上:“还有枪。”
林暮冬手臂微微一绷。
“我知道,你们射击运动员的枪当然是和普通枪械不尽相同的,但人的思维向来是最不可控的东西。”
马修医生已经对他的职业有所了解,身体稍稍前倾,语气温和下来:“我知道你的枪和你的小姑娘都对你很重要,但还是要做好准备——如果她也开始害怕你的枪,你要怎么办。”
他曾经不止一次遇到过这种情况,警察和遭遇绑架的小女儿,动物保护志愿者和曾经被猛兽攻击的妻子,潜水员和曾经险些溺水的爱人……最重要人恐惧的恰巧是最重要的梦想,总是要做出些不得已的牺牲。
有些人可能会康复,有些人可能会一直停留在某个阶段,这个过程有多长,容易还是艰难,都是不可预测的。
林暮冬沉默。
除夕的晚上,叶父就曾经发消息和他提起过这件事。
马修医生很耐心,语气温和谨慎:“要准备好选择……”
林暮冬垂着眼睫,空着的手慢慢攥起,又一点点松开。
他静静坐了一阵,朝马修医生颔首道了谢,抱着沉沉熟睡着的小姑娘起身,出了治疗室。
……
接下来的几天,叶枝莫名其妙地收到了刘教练有关“喜欢看什么动画片”、“喜欢什么颜色”、“最喜欢的画是哪一幅”等等一连串奇怪的问题。
叶枝很迷茫,认认真真回答了一遍,试着问过刘娴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始终都没得到答案。
直到三天后,林教练抱着那个很眼熟的鎏金拓龙纯黑木制枪盒,郑重地放到了她面前。
他单手打开枪盒,呼吸微摒,瞳底隐约藏起些很不明显的紧张,
叶枝低头,微微睁大了眼睛:“林教练……”
小姑娘懵了,迟疑着探出手,小心地、安慰地摸了摸那柄看起来很像随时想跳起来打人的范维克鲍c10式4.5mm气手|枪:“你确定……等治好手以后,要拿着画了粉色小碎花的枪打比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