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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破碎之恋

  第六章 破碎之恋
  (1)
  下了火车,已经有不少车在吆喝着拉人,熟悉的乡音,家乡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恍惚地揉了揉一夜未眠略显干涩的眼睛,噢,我到江城了。
  我跟随着人群径直往广场走去,一辆出租车正巧停在边上,我毫不犹豫地招了招手,司机把后备箱打开,我放好行李便上了出租车,关上车门,车开动起来我才恍然发现司机的样子,戴着一副雷朋镜,身着一身红白相间的霹雳装,看不出来是棉袄还是羽绒服,倒像是乌龟壳,硬邦邦地披在身上,十足八九十年代的弄潮儿,嘴巴里还哼唱着:“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我心想要是辛潮这会儿在,肯定特兴奋,指不定得拉着司机穷侃一顿时髦经,最后司机一乐呵,大手一挥连车费都给免了,在北京就发生过这事儿,那司机不过穿了双带翅膀的鞋,辛潮的表情就跟见着亲爹一样,一路上和那司机从巴黎时装周直接聊到了外星人的铠甲,时髦程度直接跨越地球直冲外太空,那司机跟辛潮就差没在车里滴血认亲,激动得把车开得东摇西摆,吓得我在一边直哆嗦。
  也许是一夜未眠加上旅途劳累的缘故,车刚开不久,我就觉得大脑有些缺氧,忙打开窗户透了口气,熟悉的家乡话便涌入耳中,“姑娘别怕,我就是穿得洋气了点,谁说咱们开出租的就老土?不过我告诉你啊,你还是今天头一个有胆坐我的车子的人呢。”
  我尽量放松道:“没事,时髦还不行,有助于市容市貌。”
  “那当然,我这是为新文明建设做贡献,姑娘,你说是不是?”
  司机很能侃,我也跟着配合。
  “姑娘,脸色看起来不够健康啊,火车真不是个好东西,我第一次坐还给弄吐了。”
  “您坐火车也吐啊?”
  司机的声音陡地提高,像是打了鸡血,“唉,别提有多倒霉了,自从小时候坐个小破船吐了以后,我就不能颠了,骑马吐了马一脖子,好家伙那马呢还特别矫情,当场就把我给甩下来了,摔得我脖子都快断了,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才出来,就那敞篷车,不是,我指的是拖拉机,我跟我同学一起吊人家拖拉机车尾想省走路的劲,结果我一边吊一边吐,那拖拉机还超速,风也特别大,把我吐出来的东西全刮到我同学脸上去了,结果我同学气得一脚把我踹了下去,幸好我命大,那次没怎么伤着,我跟那个不仗义的同学也绝交了。”
  “不是您那同学不仗义,要怪就怪那股妖风。”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咧大着嘴巴笑道:“那也是,可他也不能把我给踹下去啊,太绝情了吧,是不是?好歹大家也是同学,不过就当吃了几口嗖水嘛,也不能恶向胆边生,向无助的同学痛下杀手吧!不是,你怎么不好奇我这么爱晕怎么干上司机这行当的啊?”
  “挑战极限呗。”
  “错,我就是不晕轿车,越贵的我越不晕。”
  我知道司机是在耍嘴皮子逗乐,双方都没当真,我也乐得跟着演,“晕车还得看对象,您这真是奇了怪了。”
  司机咯咯地笑,“我呢这是嫌贫爱富,没看出来啊,给我一辆法拉利敞篷车,我就是对着马粪都吐不出来。”
  就这样一路闲聊着,路况有些堵,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司机打开广播,交通广播里男女主持人正热聊着。
  “再过两个多月,绿兰村那块儿该火了吧,听说那里最漂亮的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哟,那叫一个绿油油黄灿灿,据说很多外地的驴友都往那儿去。”
  男主持人夸张地回应:“哟嘿,说得这么好,过段时间我也带上全家老小去一趟,这春天里,谁不爱个花儿草儿的。”
  “那可不是,最近热线咨询路线的人也多,有人说,法国有普罗旺斯,咱们中国这儿就有个绿兰村!”
  男主持人北方口音比较重,“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这么早就有人咨询了啊,年还没过呢,看来现在大家伙都特爱享受生活,不错不错。”
  “现在干什么事情都得趁早准备。”
  女主持人话音刚落,司机就嘿嘿笑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唠嗑道:“这两人真没见过世面,跟没见过油菜花似的,你说说现在的人,以前旧时候遍地油菜花也没见怎么着,怎么现在就一个个跟宝贝似的,就吹吧,使劲儿吹!”
  我低着头,没接话。
  绿兰村,那里算是我的第二故乡了。我虽然生在城市里,可却长在那个美丽的小村庄里,在外婆唱的童谣声中长大。
  那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
  关于童年。
  关于外婆。
  也关于他。
  车窗外的风吹在脸上冷飕飕,也吹得我无比清醒,没有了未眠的疲倦,只是嘴唇干裂得难受,我在心中默念着家乡的名字,绿兰村。很多年前的这个时候,可能是我青春记忆里最美丽的时光,只因为他。
  前方的车辆终于通顺起来,司机开心地吹了下口哨,“终于能动了。”
  我看着车道在眼前移动得来越快,仿佛把我拉回了那个春日的下午,我坐在绿皮的公交车上,当时的我身着一件浅绿色的毛衣,白色的长裙,不长的头发随意地扎了起来,在最后面的位置靠窗而坐,画架放在脚边,拉开窗户,记忆里那天虽是春日,太阳却极暖,脸上微微发热,任由风吹在脸上,吹乱了耳边的发丝。
  那时的绿兰村远没有现在这样声名远播,通往那里的公交车不多,上来的人也很少,鼻息间萦绕着风的气息,还有淡淡的尘土和阳光的味道,因为紧张的学业,已经太久没有回来了。
  也许是身心太过舒服,眼皮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合上了。
  阳光下,感觉眼皮闭上,透亮的红,而不是黑夜闭眼后无尽的黑。
  仿佛做了场梦,在一个熙熙攘攘的街道,我缓步行走着,浑身暖和异常。
  直到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才直觉地把头从窗户边缓缓直了起来,朦胧地看着前方,好像上来了一群人,手中拿着包,还有妇女后背背着孩子。大家都坐好,本是寂寥的车厢里,仿佛一下热闹起来。
  因为路面不平,车有些颠簸,我本是想把自己的画架再往里摆摆,余光却瞥到了一个身着白色毛线外套的少年。
  那一刻我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我以为自己仍在午后的梦中,可揉着眼睛却分明地感觉眼前这个世界的真实,只是不敢置信地缓缓侧过头去,风吹动着他额前的发丝,在阳光里微微闪动着淡淡的光,白色的耳机线随着车的颠簸缓缓地晃动着,他本是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一本书,却回过神来。
  那双黑亮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是透明,微转过脸,看着我,拿下耳机,开口,“好巧。”
  我点头,忙又摇了摇头,耳朵有些发热,“我刚才在睡觉,没看见你上车。”
  他主动问:“你去哪里?”
  “绿兰村,你呢?”
  “我也是。”
  他平静地回道。
  那三个字“我也是”让我的心一下快乐地旋转起来,仿佛置身于长长的白色甬道上欢快地舞动着脚步,四周满是鲜花绿叶,鸟语虫鸣,阳光从缝隙中照下来,像是无数粒金沙缓缓向我溢流而来。
  阳光下他白净的脸孔在浅色的毛衣衬托下,显得他的存在是那样的不真实。
  他戴上耳机前问我:“你想听歌吗?”
  我恍然如梦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坐了过来,淡淡的薄荷味便在我的鼻息间微微萦绕,我拿起他手中的耳机,听着里面一个空灵女声唱着陌生而又动听的乡村歌谣。
  记忆里,风静静地在耳边吹动着,暖黄色的阳光洒在脸上,缓慢的曲调在低低吟唱,那是个春风沉醉的午后,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微甜的。
  我们彼此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终点,下车。
  我早已知足。
  就这样安静地近距离地坐着,什么也不说,只是共同听一首歌,已足够美好。
  我不指望这辆车能永远开下去,不要停歇。因为知道,只要这一下下就好。
  下车后,我先去外婆家。
  他说,他去一个亲戚家。
  然后我们挥手说再见。
  从外婆家出来,我背着画架决定去油菜地里写生,只为了画出一幅生机勃勃的春日景色。
  老师说,画不在美丽,而在于,是否有生命力。
  我抱着这样的心态前来作画。
  只是没想到,远远地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个相机,旁边还站着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叫陈齐,想必是江子墨所说的亲戚家的孩子吧。
  陈齐个性很是开朗,话也多,三两句便从他口中得知,原来江子墨家的王阿姨便是他的妈妈,从小看着江子墨长大的。
  陈齐的外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那张圆圆的脸了,个子小小的,第一眼给我的感觉像极了鲁迅笔下的闰土。他和江子墨站在一起,外表气质虽大不同,却格外协调,也许是眉眼间自然流露的亲情吧。
  我见到了江子墨不同以往的另一面。
  原来他也可以这么开怀地笑,一笑间,仿佛就像眼前的世界,春暖花开。
  我摆好画架,开始构图,陈齐跑到我这里来,强烈要求把他和江子墨两个人都画进去。
  江子墨拿着相机正在认真地拍照,可能不知道陈齐已经跑到我这边来了,惊喜地叫道:“阿齐,我拍到蜜蜂了,你看……”
  我抬头看着他兴奋的样子。
  也许这样的他,才像个真正的少年,而不是眉宇间淡淡的,仿佛有哀愁在缭绕,又仿佛不在乎一切。
  我将这样的他,画入了这幅图中,另外一个少年向他所在的方向奔跑过去。
  这样的画面其实我可以深藏在心底。
  可是陈齐的要求,我无法拒绝。
  “哥,你看姜唯画的咱俩,好小啊看起来,就这么大点儿个子,不过挺好看的。”
  陈齐转过圆脸冲我竖起大拇指,“画得真好!”
  江子墨走过来,俯下身微侧着脸,看着我未完的画,仿佛沉思了很久,一脸认真地对我建议道:“可以再加一个你进去的。”
  “我回去再加吧……”
  我的眼睛始终没能与他对视。
  生怕自己所有的情绪,全被聪明的他看穿。
  那个黄昏的晚霞,在我记忆里很美很美,四月底的油菜花开到了鼎盛,我们3个人躺在油菜地里,身上头上沾着黄色的花粉,却无所顾忌,我虽然离他不近,却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
  天空绚烂至极,仿佛天地一色,空气里蕴涵着淡甜的花香味,几只蝴蝶和小蜜蜂在四周漫无目的地飞动,我们年少的脸都染着霞光,仿佛在那一刻,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压力,还有未来。
  生命仿佛只有现在。
  那天在陈齐的要求下,我和江子墨拍了一张照,就在那样的晚霞里,怕是整个人都淹没在那一片绚烂的色彩里吧。
  也好,这样,就没有任何人发现我的脸早已红透。
  江子墨帮我和陈齐也拍了一张照,我清楚地记得陈齐大喊了一声,“茄子!”
  那一刻,我笑得无比灿烂。
  外面的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车又缓缓地停了下来,司机建议道:“这车都赶上过年了,扎堆了,要不然咱们前头换个路走,上翠林路,从市一中那边走,那里路小,但没这边堵。”
  我点头说好。
  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外越来越熟悉的街道,记忆的味道向我扑面而来,耳边传来铅笔在白纸上涂画时的沙沙声,枯燥的数学课堂上,老师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公式,我深埋在高高的书堆后,铅笔勾勒出他骑着自行车的背影,而那熟悉的背影,此时仿佛在我眼前晃动着。
  市一中的暗金色字体在石质的大门上闪着陈旧的光,车开至巷口处,我一转头,便能看见第一次遇到他时的那幅画面,笼罩着旧照片的暗黄光束。
  皮鲁警惕的叫声,他的一瞬转头,年少的我仓皇逃窜。而我此时,却仿佛能对上他那双流转在时光里的黑亮眼睛。
  我靠在车窗边,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喃喃低喊道:“我的少年梦啊……”
  (2)
  回到家时正好赶上午饭,我刚进门,爸爸正端着条鱼进饭厅,天气太冷,显得那刚出锅的鱼热气更盛,见我回来,嘴巴笑得快咧到耳根,“我的个乖乖,回来啦。”
  “爸……”
  我眉开眼笑地向老爸扑了过去,心情有些激动,我爸特了解我,加快脚步把鱼放到桌子上,脖子任我两个爪子吊着左右晃动,我爸笑得眉眼全是褶子,亲昵地刮我的鼻头,“小唯啊,你这个小家伙,真是把爸爸给想死了,快,吊着玩会儿就去洗手,准备吃饭了,你妈在厨房烧鸡爪子,你最爱吃的。”
  “遵命!”
  我一听到鸡爪子三个字立马收起了自己的爪子,口水四溢地直往卫生间里钻,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洗着手,每次回到家的第一时刻总是最兴奋和激动的,仿佛这不是自己家,而是到了一个新鲜的地方,看什么都新鲜,我边洗手边打量我家的老卫生间,还有我爸用的剃须刀,我妈用的洗面奶,看得不亦乐乎。
  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我爸估计这才瞧仔细了我,盯着我的衣服一阵皱眉,“小唯,你这穿的什么衣服,这么大,你老爸我这么高的个子也穿不到这么大的衣服,像个麻袋,一点款式都没有,赶紧去换了,要不待会儿你妈又要唠叨了。”
  “老头儿唉,这是最时髦最拉风的风衣,懂不啦?还是辛潮给我挑的呢,人家可是我们公司的穿衣标杆,她要在这儿活活得被你气吐血!”
  我爸笑着摆了摆手,我一溜烟地跑进了厨房,拍了下我妈的肩膀,我妈正在盛鸡爪子,被我一拍吓得手一哆嗦,回过头来看是我,眼神在短短的几秒钟历尽了各种复杂的情绪,从惊吓到惊喜再到温柔接着是微怒最后变成了平静,眼神把握之到位专业演员也自叹不如,只是嘴巴里却不饶人,“你这个死丫头,作死啊,下了车也不打电话回来,你爸说要去接你你也不让,说11点到家的,还好我多做了几个菜,要不然你回来就喝西北风吧,现在12点有了吧。”
  “路上堵嘛。”
  “哎哟,我们这个小城市也堵了,那北京还不天天蜗牛爬呀!走走走,别傻站着啊,你不饿啊,洗手了没?”
  “洗了。”
  我妈把盘子递给我,“喏,你最爱啃的鸡爪子,啤酒和海鲜酱油烧的,一滴水没放,香不啦?”
  我作势闻了闻,香得我直咽口水,忙端着盘子往饭厅里溜,“妈,你快点!”
  吃饭啃鸡爪的时候,我妈夸张地拿起老花镜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不出我爸所料,我妈果然对我的穿着大肆抨击了一番,显示出她比我更毒舌的功底,“我说唯唯啊,你身上这件衣服,就是随便披块布也比这强啊,你是不是坐火车怕被偷,故意穿得这么寒酸啊?”
  “哎呀,我都说了这是最新潮流了,乞丐装。”
  “年纪也不小了,穿点上档次的衣服,喏,像那种收腰的大衣小姑娘穿在身上不要太好看哦!你看看你搞得一点气质都没有,哎呀,啃爪子不要啃到你的鼻子上,满脸都是,唉……”
  午饭就是在爸妈的围观和品头论足的情况下吃完的,好在他们俩是我最亲的人,要换做是别人,我估计会消化不良,不过每次回来,都会上演这么一出,我早习以为常,并且引以为乐,早年的叛逆,甚至是和父母的隔阂,仿佛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飘零的年月里,逐个褪去,虽然我对我妈某些个性还是难以接受,但总归是能站在她的角度看问题了,她是我妈,希望我好的妈妈,不接受她的观点也罢,接受也罢,她终归是希望我能生活得更好的。
  许是吃得太撑,加上一夜未眠,我刚回家的激动劲儿渐渐被发沉的眼皮所掩盖,我回到我的小卧室,倒头就睡,被子和枕头有股阳光的味道,我很快便心满意足地合上眼。
  直到傍晚我才醒过来,穿好衣服,看着写字台放的水果盘,我笑了笑,拿起一个苹果就啃了起来,在我的小房间里东摸摸西摸摸,仿佛变了样,又仿佛还是老样子,手机音乐响了起来,我一看,是林珍珍,心里不免想起林珍珍那天在MSN上卖的关子,这家伙向来是卖关子最彻底的一个,任你甜言蜜语长枪大炮她都能坚守到她自己愿意说出来的那一刻,简直就是只可恶的蚂蚁,老爱在别人的好奇心上啃咬,她的名言只有三个恶俗的字:玩死你!
  约好明天上午去她家串门,我就开始上网玩儿,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爸妈从超市采购了一堆年货回来,我妈进来见我在玩电脑,知会了我一声,“醒了就换身漂亮点的衣服,待会儿出去吃饭,今天晚上我就不做了,明天三十要祭祖呢。”
  我随口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去外婆家?”
  “初二或者初三吧,初一家里要来客人,你爸单位的人今年在我们家开局。”
  “又赌?”
  我爸听到我说赌这个字,赶紧闪进我屋里来,“那点钱怎么能叫赌,就来玩玩儿。”
  我妈拍了拍我的肩膀,“让你带回来的漂亮衣服带了吗?给我瞧瞧。”
  “好……”
  我拉了个长音,见我爸在跟我妈使眼色,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们俩老夫老妻的,搞什么接头暗号,说,你们瞒着我做什么坏事了?”
  “别打岔,赶紧拿衣服,出去吃饭,那家做的鹅掌可好吃了。”
  在我妈的强烈要求下,最后我穿着一件深红色的束腰大衣,长卷发散了下来,一副淑女打扮的模样跟着精心打扮的爸爸妈妈去了饭店,一路上我妈特别兴奋,不停地跟我爸说说笑笑,我觉得气氛有点过于热烈,心里总觉得不像是一家人简简单单去吃个饭这么简单。
  “妈,是不是有什么人要见啊?”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妈扭过头甩给我这句话以后,接着跟我爸说笑,我知道大事不妙,可现实容不得我退缩,车子已经开到了饭店这边,我想撤也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我妈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正紧紧地拽着我的胳膊,生怕我这只待宰的小羊羔会跑了似的。
  饭店的服务员非常热情,着装也很漂亮,装修得很有古典韵味的一家饭店,每个餐桌上还有一个红色的台灯,灯罩像是纸做的,一进去便觉得灯光很美,古朴中透着华丽,又有一丝小小的暧昧,我摇了摇脑袋,在想什么呢,这个时候好像不是欣赏灯光的时候吧。
  我中午刚到家,晚上我爸妈不会就直接拉我来相亲吧?
  我不相信爸妈已经猴急成这样,可是刚往里走了几步,我就明白,我一切的担心,原来都……应验了。
  “来啦,哎呀,小丫头都这么高啦,你小不点儿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我妈在旁边笑眯眯地提醒我,“这是你张阿姨,她抱你的时候,你还尿裤子呢!”
  热情的中年妇人直接抓着我的手,一边揉一边拍,身上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我不自然地咧起嘴笑着回应,“您好,张阿姨。”
  “这位呢,是你陆叔叔。”
  “陆叔叔好,您的发型真时髦。”
  陆叔叔一看就是个开明的长辈,笑着拍了拍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当然时髦啰,葛优郭德纲都跟我一个发型!”
  大家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妈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前拉了一步,示意我坐到座位里面,我听到一个好听的男中音礼貌地招呼道:“姜叔叔,黄阿姨好。”
  我爸妈应承着,笑得合不拢嘴。
  张阿姨亲昵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冲我笑脸吟吟,“这是我们家尔豪,这是小唯。”
  “你好。”
  “你好。”
  我心中长吐了一口气,终于坐了下来,对面的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眼镜男有个很情深深雨蒙蒙的名字:陆尓豪,再加上他那双隐藏在镜片下看起来一点也不深情反而有些严肃的眼睛,我一下便觉得自己今天晚上要悲喜剧交加了。
  点了菜,话题一直围绕着双方孩子的职业说来说去。
  陆叔叔在广州做生意,说话有些江湖气,“小唯啊,听说你现在还在画漫画,要坚持搞下去,有理想嘛,就是要拼,漫画家这个职业前景还是不错的,好好混,肯定能混出个样子来。”
  张阿姨咳了一声,“唉,你说话不要这么搞好不好,吓到小孩子了,动不动不是搞就是混,小唯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唉,不要搞错对象哦。”
  “咦,还说我,你不也说了搞这个字吗,而且说了不止一遍!”
  对面的陆尓豪一脸慎重地问我:“你出了几本画册了?”
  虽然我搞不懂他那副慎重的神情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是漫画发烧友,发烧到找对象都要认真地盘问对方出过几本漫画册?
  不过我还是回答了他,只是有些小预谋而已,“我跟别人合出过一本,就是跟我住一起的那个漫画家。”
  我妈顶了顶我的胳膊,陆尔豪却是很有兴趣地一问究竟,“你和哪个漫画家住在一起,说出来,看我有没有听说过?”
  “苏晓鸥啊。”
  陆尓豪面瘫的表情这才恢复正常,惊讶地问道:“那个流氓漫画家的鼻祖?”
  “对啊,不过他自认为是流氓漫画家的祖鼻,而不是鼻祖。”
  我妈在一边笑着打圆场,“那是她的大学同学啦,关系很好的朋友,我去北京也见过几次面,那孩子还是不错的,对我们家唯唯挺照顾的。”
  张阿姨和陆叔叔哦了一声,笑得更灿烂了。
  我的小计谋失败,只好干喝茶,继续听我妈自吹自擂,大体意思是当年她有多努力地拦着我不让我学画画结果还是深明大义地让我学了,没想到如今一边工作还能一边画漫画赚钱,想不到我还能出本画册她很欣慰云云,接着便是老套路了,说我画得其实也不怎么样,需要大家的批评指正,我塞上耳朵都能猜到她在说这些。我太了解自己的妈妈了,总是在自夸后适时地谦虚一把,以来证明她的骄傲是多么的低调。
  张阿姨把我妈的话全当了真,一脸欢喜地看着我,“小唯要是能做我们家儿媳妇就好了,能有个会画画的儿媳妇,家里都多了点艺术气息。”
  陆叔叔不愧是生意人,说的话更现实,“好啊好啊,我要有这么个儿媳妇,以后家里的画都不要拿钱买了,直接让儿媳妇画,反正是她的老本行嘛!”
  我脸上的肌肉不禁一阵颤动,陆叔叔,你想省钱也不至于拖我下水吧……陆尔豪是心外科医生,我妈一个劲儿地夸赞他前途无量,我爸也跟着附和了几句溢美之词,一桌子上倒是看起来热热闹闹和和美美。
  我看着这个陆尓豪扬起嘴角浅笑的样子,是不是这一桌,只有我一个人内心在无比挣扎……只是刚上完热气腾腾的菜,陆尔豪突然站了起来,一脸笑吟吟地向前方挥了挥手,我们坐在大厅中央的座位,估计是遇到熟人从里面吃饭走出来,张阿姨给我递了碗热汤,我说谢谢,本没有太在意,却听见陆爸爸洪亮的声音,“这不是你们院神经外科的那个江医生吗,了不起的人才啊,来来来,带小唯跟人家打个招呼。”
  陆爸爸的口吻俨然已经把我当成了合适的儿媳妇人选,说这句话时非常顺口自然。只是我眉头微皱,难不成双方家长这样一拍即合后,我们的婚姻大事就板上钉钉了?太夸张了吧。
  陆尔豪扫了我一眼,镜片下那双眼睛看起来锐利无比,之前还没有觉得这个男人有多凶,可是这样的眼神未免也太杀气腾腾了吧。
  这架势,是让我别打招呼,还是让我打招呼呢?
  只是我还来不及有所行动,就被接下来那个淡淡的声音惊得呆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
  “陆医生,真巧,家庭聚会吗?”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听一个声音,不知来自谁,在提醒我,“小唯,来跟江医生打声招呼。”
  可脖子却僵硬得扭不动,手中握着的木筷子沉甸甸的像是铁造的。
  “唯唯……”
  我妈似乎有些尴尬地用胳膊顶了顶我,一桌子人就这样神情疑惑地看着反应古怪的我。
  最终我还是识相了,总不能让一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吧,只是极为困难地扭过头去,却见一双淡然的眼睛看着我,我刚要开口,陆尔豪便低低地跟江子墨介绍我,隐约听到了相亲的字眼,我的耳朵一下便觉得火辣起来。江子墨听完向我点头致意,像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般,“你好。”
  我的声音仍能听出来一丝颤音,“你好……”
  我话音刚落,他就转头兀自和陆尔豪说了几句话,看起来两人关系不错的样子。临走前客气地和一桌子对他来说尚算陌生的人告别,我埋着头喝汤,却再也品不出任何味道。
  席间大家又继续聊了一些,也许是我的表现太过僵硬和不自然,没有逃得过陆尔豪这样一个聪明人的眼睛,散伙去地下停车场取车的时候竟主动问我:“姜唯,你是不是认识我们院的江子墨医生啊?”
  “高中同学。”
  陆尓豪低着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把脸凑到我耳边,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竟然往前又迈进了一步,哪里还有饭桌上一本正经的样子,许是见我又要往后退,他便停止了捉弄,立马换成一副认真的面孔,“好特殊的高中同学,看一眼就吓得小脸煞白。不过再特殊,跟我也没多大关系。”
  我顺口回道:“当然跟你没关系。”
  陆尓豪脸上有点挂不住,也许他觉得自己条件足够优秀,原本自信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不满,反问道:“难道你对我没兴趣?”
  言下之意,他家世好学历高工作强,本应是优秀得光芒四射了,哪容得相亲被拒绝的?
  我终于明白他在席间那些认真慎重和严肃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孤傲的表现,心中不免觉得这个家伙有些好笑,自然就回了他一个好笑的理由,“没兴趣,你名字太搞笑了,每年一到学生放假你的名字就在电视台不停地蹦跶!”
  “你这人……你以为自己的名字好听到哪里去?”
  陆尓豪估计八辈子都没想过会被人这么埋汰,气得面红耳赤。
  本以为当天晚上就会因此一拍两散,没想到陆家倒是当了真,陆妈妈一回家就打来电话说她儿子觉得我人不错,我当时就有点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我爸妈满脸喜气洋洋地在家里踱来踱去,活像二人转看多了,拉着我在小区穷溜达,两人轮流给我洗脑陆家怎么好陆家人怎么有素质,我年纪不小了能遇到这样好的人家是我的福气云云。
  可是我脑子里却始终萦绕着那个人的眼神,为什么,为什么竟像是不认识我?
  难道真成了陌生人了吗?
  可我的心里却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可又细品不出来。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3)
  三十那天祭完祖吃完饭,我就去了林珍珍家,林珍珍的女儿妮妮长得完全是她爸爸的翻版,尤其是圆圆的鼻子和小嘴巴,林珍珍一边给妮妮拍裙子上的灰尘一边抱怨:“凭什么我肚子里滚出来的反倒像他,怀胎十月那么辛苦,生的时候疼得我死去活来,最后白让他占了便宜。”
  “大姐,你说了几十遍了,而且都是用温情脉脉的语气来抱怨,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变相的炫耀吗?”
  林珍珍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活像灭绝师太。
  妮妮趴在电视前的毛毯上看着连环画,圆圆的身子左一滚右一滚,林珍珍跟我说几句话就转头要去拎起妮妮拍拍灰,嘴巴里叨咕着,“滚来滚去满身都是细菌,懂不啦?”
  到底是个做妈妈的人了,眼睛里,嘴巴里,不是老公,就是孩子。
  很平淡的幸福,轻易地便感染到了我。
  “唯唯啊,我真是羡慕死你了,没这么个小讨债鬼天天在面前闹,省多少心啊!”
  说的时候却是眉开眼笑。
  “林珍珍同学,你矫情够了啊,小心我狗头铡伺候!”
  林珍珍哈哈大笑了起来,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无比灿烂,“你要是眼馋,就赶紧把自己给嫁了,你看看你把自己搞得这么面黄肌瘦的,跟苦菜花似的,赶紧补肥了好嫁人!”
  我笑着嘟囔了她一句,“肥成个猪八戒更嫁不出去了!”
  她总算消停了下来,任妮妮折腾了,一本正经地坐到我面前,认真道:“不是我跟你开玩笑啊,你要是愿意,我帮你介绍几个对象,看不上,咱们就上电视台的相亲节目,现在相亲不要太火哦!这个节目要是早出几年,我可能就看不上苏航这个老古董了!”
  “你们家苏航博士那么老实,还不知足。”
  我嘴巴里虽是这么说,心里却隐隐觉得林珍珍话中有话,只是这个念头刚起来,林珍珍突然就安静了下来,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原来人的第六感总是这么准确。
  心中已有了思想准备,问她:“你要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们俩的交情摆在这儿,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上次你卖的关子现在也该解谜了吧,虽然我猜到你在说谁。”
  林珍珍瞅了眼妮妮,再看了看我,最终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了出口,“我猜你也已经猜到是江子墨了……除了他还会有谁是吧,只是我要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还那么死心眼儿呢?”
  在好友面前,我无须欺骗自己的内心,只是本能地错过她的眼神,也许怕从中看到惊讶和不可置信吧,“我……还那样儿,没变。”
  气氛仿佛一下沉寂了。
  只听得到妮妮翻书和哼儿歌的声音。
  又是一声长叹。
  “你……唯唯……这太不现实了,小时候的那种喜欢虽然单纯,但是人会慢慢变的,再说你们之间又没谈过恋爱,谁会等谁呢?你啊,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儿太死,还倔得跟头驴似的。”
  “你别废话了,反正都要挨一刀,你早捅给我个痛快。”
  我其实大致已经猜到了她要说的话,这样劝我,这样为我痛惜,大抵就是没了希望,让我彻底死心。
  联想到昨天见他时他淡然陌生的神情,便知晓,若是有一丝丝希望,也不该是如此。
  “妮妮上次生病,我带她去江大附属医院输液,在大厅里遇见他,不过,你知道的,他又跟我不熟,上学的时候就没说过什么话,我也就没叫他,就这么擦肩过去了,我只是奇怪,学校里不都说他移民德国了吗,怎么会一身医生打扮出现在这里……后来输液的时候,我就问了一下护士,那个护士一听我问江医生,就直接报上了他的名字,看来他在医院跟在学校一样,都是那种被人瞩目的,我当时想到你还单着,就装作八卦地问了一下,他是不是也单着,可是得到的答案却是……他已经有未婚妻了,那个护士说的,全医院里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未婚妻回国的,估计他的未婚妻也是江城人。小唯,这句话我也许不该说,其实你早该断掉这些念想的,人总不能一辈子活在不可能发生的梦里吧。”
  我直直地盯着林珍珍的眼睛,她的口型一张一闭,我已经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脑海里像是在坐过山车,风呼呼地吹,只留下那空旷无比的三个字“未婚妻”。
  意外吗?
  其实一点也不。
  正如林珍珍所说,之前的我只是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旧梦里,已忘记了世间变幻很多年。身边的同学一个个结婚生子,我依然孑然一身,不是我在等待他,而是我始终走不出来。
  我想起苏晓鸥说的那句,“岁月已逝,人各有志。”
  原来现实点,是对自己最好的。做梦做多了,平添期盼,只会伤得更重。
  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人和事,总是等不及。我们来不及拼尽全力,便已经稀里糊涂地错过了。最悲哀的是,我们无比清醒地看着这所谓的稀里糊涂。
  我想到回来前和辛潮躺在床上那些梦一样的呓语,那些婉转的期盼,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当我有勇气决定拼尽全力时,一切都太迟太迟了。
  我不怪任何人。
  也不怪这命运。
  我只怪这三个字——忘不了。
  林珍珍摇了摇我的肩膀,“小唯……”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了起来,看着林珍珍有些忧心的眼睛,“珍珍,你知道吗,前些日子我在北京机场就遇到了他,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成熟了些,我那样想他,曾经还夸下海口去找他,可现实却不敢上前一步,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起码我知道他现在看起来不错,而且我能远远地看他一眼,总比永远见不到得好。昨天我又见到他了,我爸妈带我去相亲,他见到我,跟见到陌生人一样,我还是对自己说,没关系,起码知道了他的工作地址,他在做什么,我可以鼓足勇气去找他了。今天,你告诉我他有了未婚妻,也许过不久他们就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小孩。我现在想想,我只是一厢情愿,从一开始我都是在一厢情愿。我怕他不喜欢我,怕跟他连朋友都做不成,怕他拒绝米粒,又怕他接受米粒,更怕再也见不到他……从认识他,我就怕了很多事。珍珍,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是怕我这颗心还是收不回来,我就单单怕这个……”
  我没有哭,我原本以为我会大哭一场,却发现眼睛里干干的,一丁点湿润的感觉都没有,甚至没有热意。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电视台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噼里啪啦,一派热闹喜庆的过节气氛,客厅里的大饭桌上摆满了各种冷热菜,妈妈还在厨房里忙活,爸爸拿一包瓜子递给我,“先嗑着点,一会儿就吃年夜饭啊。”
  我抓起瓜子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壳的声音很是清脆,爸爸在一边问我:“去珍珍家啦,怎么不让她和妮妮过来玩?”
  “初三来玩儿,你也得让人家先把年过了好不啦,老爸你也太贪心了。”
  “我不是喜欢妮妮那个小不点儿嘛……哎哟,我什么时候才能有福气做外公哟。”
  “又来了,又来了……”
  “嘴皮子都嗑出血来了,别嗑了。”
  “有吗?”
  我看着我爸关切的眼神,跑到卫生间里一看,嘴唇的皮还真是破了,血珠凝结在上面,我狠狠地撕了下那个皮,疼得“咝”了一声。
  我爸跑到我后面,打了一下我的脑袋,“撕什么啊,对自己这么狠啊,这两天多吃点水果,我估计你是上火了。”
  “多大点儿事,爸,走,咱们看朱军说相声去!”
  年夜饭在热闹的春节联欢晚会中成功落幕了,我爸妈被我逗得很开心,我爸多喝了几杯,红光满面地直打嗝。
  又打了两个小时的牌,我输得一塌糊涂,最后连钱包里的两毛钱都被我爸无情地夺走了,当然只是暂时的,睡觉前还硬塞了我一个大红包,说是他和我妈给我的压岁钱,说希望我快点结婚,到时候给两份压岁钱他们也不心疼。
  他们不心疼,我却是心疼了。
  他们日渐衰老,而我的个人幸福,却让他们觉得盼不着头,我感到惭愧,更多的是心疼。
  时钟指向了12点,外面的鞭炮声和烟火像是雨点一样密集地轰轰隆隆,新的一年来到了,大家都欢天喜地地迎接新的一年到来,而我,却感觉到疲惫,看着窗帘外烟火绚烂的影子,我却被心中突至的冷清包围。
  鼻子有些塞,嘴唇更加干裂,我舔了舔嘴唇,只觉得身体有些冷,冷得忍不住用手抱紧了身体,侧着身子缩成了一团,缩在了两层棉被里。
  不知过了多久,头晕晕的,我睁开眼看眼前的世界,像是模糊了,我只好又闭上眼,把自己的身体继续往下缩去,我感觉到黑暗,冰冷,却非常困。
  我在哪里?
  回家了吗,还是,我仍然在那辆穿越时光的火车上,还是躺在北京的小床上,我只是做了一场梦,只是一场梦。
  篮球场上他离去的背影,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仿佛就在我伸手之间。
  可我却收回了手,停住了脚步。
  看着他消失在眼前,头也不回。
  “这些年我为什么还是这样?”
  明明早跟自己说了一万遍不可能,为什么我还要留一丝缝隙让不切实际的希望钻进来,然后尽情地啃噬我的心、我的血、我的骨。
  我奋力地呐喊,蹲了下去,双手捂住脸,滂沱的大雨淋了下来,湿答答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冷彻骨,我忍不住抱紧自己的胳膊,身体却像是风中飘零的落叶,瑟瑟发抖。
  雨水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嘴唇里,已觉不出,是苦,是涩,还是咸。
  “唯唯发烧了,难怪打牌的时候声音哑哑的……”
  “不知道是不是坐火车给冻着了。”
  “我看是家里没有暖气,她从北京回来一下身体适应不了。”
  我依旧停留在冰冷的雨水里。
  可是却能听到爸爸妈妈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我已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雨却越下越大。
  仿佛我的世界,只剩下了冰冷的,砸在塑料袋上,会噼啪作响的雨水声。
  我艰难地站了起来,从空旷的操场上缓慢离开,直到教学楼。
  教室的走廊里站了很多人,陌生的,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一一晃过。
  可他们却无一人向我看来,尽管我与他们是这样不同,浑身湿透,像极了落汤鸡,每走一步,后面定是一长排水印儿。
  走廊里有人闹作一团,嬉笑着推推搡搡,尖叫声,哈哈大笑声,不绝于耳。
  也有人平静地站在阳台边,只为了欣赏眼前的雨景。
  “今天的雨好大呢……”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
  我看到了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白色衬衫,蓝色裙子的女孩子向我迎面走了过来,大大的眼睛望着走廊里的人群,神色有些局促。
  女孩与我擦身而过,我伫立着,不得动弹。
  那个女孩子,不就是我自己吗……  我慌乱地回过头来。
  却已见那个女孩子站在一个教室的门口,我往前走了几步,便见一个身着白色衬衫个子高高的男生走了出来,我看着男生垂下来的眼角,头痛欲裂。
  江子墨……
  我几乎想立刻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想看记忆里那个灰色的场景,可是我的手却还是扶着墙,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正对着我的江子墨。
  “这是……我的好朋友米粒让我给你的信,还有这个。”
  女孩把一封信递给他,还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罐子里有满满的千纸鹤,颜色各异,白色的,粉色的,浅蓝色的……像是少女缤纷多情的心。
  可这些悸动的滚烫的情怀却在女孩的手里微微发颤。这里装满了别人的心,却唯独没有她的,她的那颗只有自己能看得清的心。
  江子墨接过了那封信和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罐子。
  女孩冰冷的手碰触到他的指尖,像天空淋下来的雨水,一片冰凉。他……接受了吗?
  她该为自己的朋友高兴的,心却像是撕开了一个小口子,滴滴答答地在流血。
  我看不到江子墨的表情,仿佛有股阴影笼罩在他的眼眉间。
  只听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响起。
  竟是比那指尖更要冰冷,淡漠得不像是他的声音,“我对这些没兴趣。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说。”
  我看着女孩的肩胛骨微微缩起,垂着的手指蜷曲成一个半圆的弧度。
  心痛的感觉,又开始如那雨水,一点一滴侵入心扉。
  我依然记得,那时的我,心乱如麻,听到他这一句冷漠至极的话语,更是觉得自己可笑得像个小丑,卑微的小丑。
  暗恋像是一盆没有任何浊点的水,将自己的卑微照得清澈见底。
  “可是……你得回复她呀?她说她下周末中午在体院溜冰场那里等你。”
  “刚才我说的,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会亲自还给她,不用你费心。”
  “那……再见。”
  年少的我,依然能将欲哭的脸挤成皱巴巴的浅笑,与他挥手告别,仿佛刚才那一瞬的不快从未发生。
  尽管,这一切自己不情愿,且小心翼翼。
  如今的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过去真实发生的这一幕,听着他那句冰冷刺骨的话,“不用你费心。”
  我像极了角落里的一粒微小的尘埃,风吹不走,只能隐藏于此。
  却还要伪装成一副不被刺伤的模样。
  之前的那些相处的美好片段,仿佛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只有他的冷,他的刺,和陌生至极的疏远。
  也就是从那会儿开始,我和他之间,有了一层若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再也回不到从前,仿佛我以前费尽心思地和他做了一场普通的朋友,都变成了虚无的烟雾慢慢退散开去。
  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声音,额头的冰凉感觉缓缓传来,身体上的不适微微缓解,我看着年少的自己从我身边飞快而过,我叹了口气,往前走去,却看见江子墨手中拿着那封信,眼睛掠过我盯着前方女孩离去的方向,那样直接压抑的眼神转瞬即逝,又侧过头去,转身进了教室。
  我清楚地看到他手中的信件,被手指紧紧抓起,变了形状。
  幻觉吗?
  我往前奋力地跑着,鞋里的水却重得仿佛迈一步都变得艰难,我就这样跑到了他消失的那个门口,本是打打闹闹的教室里却一下安静下来,无数双陌生的眼睛向我扫来,我拼尽全部力气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江子墨,我喜欢你……”
  那种感觉像是在对着空谷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呐喊,耳边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教室里一下暗了下去,声音却又从四面八方传来,有无数的讥笑声,我看不清楚所有的人,包括他。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喉咙疼痛无比。
  我咬着嘴唇,感觉到一阵撕裂的疼痛,猛地睁开眼,墙上熟悉的挂钟正在滴滴答答地走,便知道,自己做了一场旧梦。
  梦里虚虚实实,真实的记忆里,年少的我强忍着泪意跑到楼道口,脚步停了下来,转过头,往他刚才站立的方向望去,却是空落落的,他已进了教室。
  “好受些了没,唯唯?”
  门开了,爸爸满脸担忧地看着醒来的我,我冲他浅浅地笑了笑,说出的话也虚弱不已,“爸,你怎么还不去睡啊,天这么冷……”
  “还是你妈细心,说打牌的时候觉得你嗓子哑哑的,生怕你感冒,催我来瞧,喏,刚才你还冷得直哆嗦呢,来,把药吃了。”
  吃完药,爸爸又去给我换了块毛巾放在了额头上,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替我把被子掖了又掖,我后背已经被汗湿透,可他还是怕我着凉,嘴里念叨着。
  “爸,被子快压死我了,怎么又加了一层?”
  “出汗才好得快,不要怕重,快点好起来,大过年的生病怎么能行。”
  这时的爸爸倒像是个爱唠叨的妇人,他俯身间,我已看到了他两鬓和头顶上的丝丝白发。
  我侧转过头去,眼眶酸楚不已,额头上覆盖着的白色毛巾随着我转头,掉了下来,我赶紧把它重新放好,生怕被爸爸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爸爸,我好多了,头不怎么痛了。你快去睡觉吧。”
  “那就好,那就好……”
  我就这样流着泪,以静悄悄的方式。换毛巾的时候我擦了把脸,侧着身,背着光,任谁也不知道。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可我却没有了一丝困意。
  我闭着眼,米粒的话一下浮现在我耳边,“小唯,我在溜冰场遇到一个男生,好帅啊,溜冰玩得特别好,是你们学校的哦,不过我真是不能把他的样子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唉。”
  高二五一休假,很久没见的米粒约我出去喝奶茶,我妈见我要出门,问我刚才家里的电话是谁打来的,我撒了个谎说是去林珍珍家里,我妈紧紧地盯了我一眼,“小孩子可不能说谎哦,如果让我看见你还和那个不良少女米粒在一起玩儿,你以后放假就给我通通去上补习班,一天休息都不给你,明白吗?”
  “嗯。”
  我点头如捣蒜,吓得后背都起了热气,我妈精明地冲我点了点头,“去吧,待会儿我去珍珍家看你们在玩些什么?”
  “妈,你也把我看得太紧了吧,我又不是囚犯,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
  “那你还出不出去?”
  “我走,我走。”
  我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骂我妈的惨无人道,本想和好久不见的米粒一起玩个痛快,我妈却把后路都给我堵死了,算了,我对天翻了个白眼,长叹了一口气,脚上蹬自行车也越发快了,像是匹脱缰的小野马。
  谁能想到,我想跟好朋友玩,也要这么玩命地赶时间呢?
  只是米粒怎么染了头发?
  穿着浅色短打连衣裙的米粒,头发棕黄色的,披散到了肩头,还带着微微的卷发,看起来像个洋娃娃。
  我刚进奶茶店,米粒就蹦蹦跳跳地一下蹿到我面前,穿着打扮让我眼前一亮,并且一如往常,大力地抱着我的肩膀快乐无比地笑。
  “米粒,你好漂亮啊。真的,像大学生的样子,一点不像高中生。可是,你们老师不骂你吗?”
  “骂什么,我们的那个班主任啊,是个刚大学毕业的男生,看见我还会脸红呢。”
  “不是吧……”
  我的思维出现一阵短路,米粒帮我点好了草莓奶茶和海鲜棒,她看着我,拖着腮,笑得很甜蜜,“小唯,你知道吗,我都快想死你了,每次打电话找你,都是你妈妈接的电话,你知道的,我米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老妈……唉,我们都快一年多没见面了吧,在建中那个寄宿学校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每天都像坐牢一样,离家还这么远,回来一趟真是不容易,大包小包的。”
  就为了我妈妈不喜欢米粒这件事情,我心里对米粒一直有愧疚,“对不起,米粒,我妈妈她……”
  “哎呀,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反正你妈妈认为我是个坏孩子,怕带坏你这个乖宝宝嘛!”
  “我哪里有乖。”
  米粒拍了拍我的脸颊,跟捏小孩的脸一样捏了几把,笑得鼻头都皱了起来,“还说不乖,你看你的脸好像个小圆球,太可爱了!哈哈!”
  闹了一会儿,我问米粒:“寒假我去你家了,你妈妈说你去上海了,怎么回事啊?”
  米粒长叹了一声,“我去面试的呗,我想做杂志模特,早点赚钱早点享受,就不用看人的脸色啦。”
  “面试上了吗?”
  “嗯,面试上了,不过人家让我高中毕业以后再去拍照,我住得又远,年纪又太小。”
  “哇,米粒,你太棒啦!以后说不定可以做明星呢!”
  “说实话,小唯,我真是不想上学了,直接辍学去上海当模特多好啊,可是我妈死活不肯!”
  米粒的经历在那时我的心里,简直就是女英雄,而不像我,每天被妈妈安排得学业满满当当,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毫无乐趣可言。
  我们两个像小鸟一样唧唧喳喳地说了很多话,关于学校的,老师的,同学的,还有未来的,仿佛说不完,从奶茶店里出来,我和米粒直奔商场五楼,那里有拍大头贴的,还有游戏厅,我们已经太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拍了大头贴,在游戏厅里玩了打僵尸的游戏,我和米粒又一起去夹娃娃,我们的手气很背,直到把彼此身上最后一个硬币用完,都没夹到一个娃娃。
  我有些沮丧,米粒却是搂着我,笑道:“傻瓜,这台机器就是骗人的嘛,你干吗不开心,等我开始赚钱了,我买好多玩具给你玩。”
  我心里既开心感动又有些叹息自己的手背,原本想抓个KITTY猫送给米粒的,我知道她最喜欢那个粉红色的可爱小猫了,可是还是未如愿。
  出了商场,我们俩坐在街头的椅子上,米粒还穿着高跟鞋,脱了鞋开始揉脚,说刚才站太久有些累,我把我们拍的大头贴从包里拿出来,米粒一脸兴奋地冲我建议,“小唯,我们把这些大头贴贴在各自的钱包里怎么样?”
  “好啊!”
  “不会被你妈妈看见然后撕了吧?”
  “不会的,我会藏好的,不让她看见。”
  “那就好。”
  我们两个人傻傻地坐在街头,贴着浓浓友情的大头贴,照片里漂亮夺目的米粒和依旧稚嫩的我灿烂地笑着,我凝视着大头贴上的照片,心里不禁感叹,刚上初中那会儿会被当成双胞胎的我们,真的越来越不像了呢,米粒越来越会打扮自己了,变得明艳动人,而我,这些年却没多大变化,仍旧是一脸的青涩。
  米粒突然想起什么,主动问我:“唉,小唯,你有没有……偷偷地背着家里谈恋爱啊?”
  在米粒面前,我很自然真实地回答,“没有啊,我们学校谈恋爱的很少呢。”
  “也对,你们那个学校,书呆子的摇篮。是不是女生都很丑,男生都很无趣啊?”
  “没有啦。还是有漂亮女生的,不过,那些漂亮成绩又好的,说实话,挺高傲的,男生嘛,很多还是很调皮捣蛋的。”
  米粒嘴角咧得很开,看着我的眼睛晶晶亮,“小唯,你知道吗,上个月月初吧,我在溜冰场遇到一个男生,好帅啊,溜冰玩得特别好,是你们学校的哦,不过我真是不能把他的样子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唉。”
  “真是我们学校的?”
  米粒飞快地点头,“对啊,你也知道我胆子很大的嘛,很豁得出去,他的样子是我喜欢的那一型,所以我就主动跟他搭讪了啊,我问他,他一句话都不说,很酷的样子,我当时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啊。想想可能是他见到陌生的女孩子有些害羞吧,然后一个小男生溜了过来,皮肤黑黑的,叫他哥,看起来很活泼的样子,就是这个小男生全告诉了我,说是你们一中的,而且他的名字我要说出来,你一定吓一跳。”
  我有些好奇,“谁啊?很出名吗?”
  “当然啦,初中那会儿就听过他的名字啦,天才少年的那个……”
  我不禁脱口而出,“你说的是……江子墨?”
  “Bingo,你猜对了。”
  我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嘴唇,声音也变得很低,“你喜欢他?”
  米粒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继续兴奋得手舞足蹈,“当然啦,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对他应该算是一见钟情,能让我米粒第一眼就看上的男生,肯定是顶尖的人物,小唯,你说对吧?我眼光一向很高的。”
  我的心像是从枝头飘下的落叶,轻轻一踩,就清脆地碎成了叶渣。
  米粒,你知道吗,我原本想告诉你的,我有喜欢的人了,我猜你一定会为我开心,你一直说我情窦未开,发育太过迟缓,和初中时期就和男生写情书的你相较甚远,我以为我如果告诉你,你会拍着我的脑门,捏捏我的脸颊,夸奖我真正地长大了,因为你说过,只有真正喜欢上一个人,心被一个人填满的时候,才算长大了。可是如今,我看着你开心的样子,发光的漂亮眼睛,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动心的样子,我该跟你说,我喜欢上一个人,从高一喜欢到现在,一直默默喜欢的那个人,即使觉得自己毫无希望,也希望他知道我的心思的那个人是谁吗?
  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还记得初三那会儿我们躺在学校绿茵草地上看星星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小唯,要是以后我们同时喜欢上一个人的话,我一定会让给你,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我那时根本不懂何谓喜欢,更不懂把一个人沉甸甸地装在心里的滋味,怎么会真正懂得“让”字。我只是感动于你对我的好,你为我肯牺牲自己。
  可……竟然都成真了。只是,我怎么可以开口,说出那个“让”字。
  “你不是说5月5日你们学校开运动会吗,到时候我逃课,混进你们学校去找他,你说怎么样?”
  我看着你灿烂的脸,想起了那个夜晚,星光下你微微闪烁的眼角,心口的碎叶虽被踩踏着,我还是开了口,“我跟江子墨是高一同学,他就坐在我旁边,我们……不是很熟。”
  我能说的仿佛就只有这么多了。
  “太好了,总比不认识强吧,你只要把我带进学校,我就可以去找他表白啦!”
  即使到现在,我仍记得米粒的样子,我从未见过她那样开心,仿佛前方有一条铺着五彩石的路等着她,她的眼里开满了鲜花,绕满了美丽的藤蔓。
  而我也就是从那一刻,啃到了核子那块果肉,苦涩难忍,即使丢掉那块核子,舌尖的苦味也久久难以散去。
  (4)
  运动会那天,米粒精心打扮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白色的衬衫,戴着大大的蓝色领结,蓝色的水手超短裙,白色的长袜,像极了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女。
  她原本就美得很生动,如今这样会打扮,只会显得她越发得光彩夺目,让人忍不住把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难以散去。
  那天全校都处在一个休闲的状态,一小部分人在参加比赛,大多数没有参加的人,要么聚集在教室里玩,要么跑到操场上去为比赛加油,学校广播台一直播放着音乐和每个班文艺委员为自己班选手加油的鼓励文章。
  我们趁着保安正在打牌的时候,偷偷溜了进去。
  刚走到教学楼,就听到后面的操场上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我牵着米粒的手,紧张得微微出汗,教学楼前经过的一些男生女生都一脸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身边的米粒,眼神里有疑惑,更多的是欣赏。
  人对美的事物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当米粒走到操场上时,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侧目和议论,好多原本正在打闹的男生都停了下来,眼睛里写满了看到美女时的激动和兴奋。
  我不习惯这样的注视,米粒这个外校生却表现得比我坦荡,漂亮的大眼睛毫不避讳地迎接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关注目光。
  “米粒,他一会儿就要参加篮球比赛,咱们去篮球场上吧。”
  “好啊。”
  米粒开心地搂着我。
  而这一路走到篮球场,我几乎都垂着眼睛,我难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忐忑,不安,紧张还是……难受别扭?
  在篮球场上,我一眼就看到了江子墨,他原本正在喝水,美少女米粒的出现,立刻引起了篮球场上准备比赛的男生们的一阵骚动,有的男生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着米粒,有的男生则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眼和身边的人讨论起来,许是周围人群情绪变化太大,他才反应过来,往我们这里看来。
  米粒看见他的回首,兴奋地高高扬起手,脸上绽放出红润甜美的笑容。
  “这个女生不是我们学校的吧,好漂亮啊,像杂志模特。”
  “这么漂亮的女生肯定不是我们学校的,没见过啊,啊……果然是来找江子墨的,看,正挥手呢。”
  “哇,还是江子墨命好,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江子墨,那女孩谁啊,也不介绍介绍……”
  杂乱的声音像是群起的蜜蜂飞涌进我的耳道,我脑袋里一片空白,阳光晒在我的脸上,一阵焦灼,今天天气格外热,可我的心却冷得像是结成了一块冰。
  我像是个傻子一样站在这里,真的,就是个十足的傻子。
  米粒拍了拍我的肩膀,凑到我的耳边,“我去跟他说说话,为他加油。你等着我哦!”
  我哦了一声。
  米粒像是欢快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跑到江子墨的面前,我的耳边又传来一阵嗡嗡声,却再也听不清楚别人在说些什么,只看见米粒美丽的背影站在了江子墨的面前,他垂下眼角,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层浅浅的光影。
  我没有再看下去,转过身,兀自看着操场上走动的人群。
  我想起前几天还在家里欣赏油菜地里画的那幅充满生命力的画,那个下午,时间过得太快太快,我和他说了不少话,虽然大多时间都是我在唧唧喳喳,但是这已经足够美好了,就像做梦一样。
  只是转眼没过几天,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便灰蒙蒙了起来。
  米粒没多久就回到我的身边,拽了拽我的胳膊,我才回过神来,米粒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灿烂,嘴巴微微嘟起,一脸疑惑地看着我,问道:“你和他同班一年,他一直这么惜字如金吗?”
  “他……一直都是不怎么爱说话。”
  “可是……第一次见他,他不说话我以为他多多少少有些害羞嘛,这次我都跑到你们学校来找他了啊,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话少的人,我问他还记得我吗,他说不记得,接下来我就告诉他我在体院溜冰场遇到他,就连时间我都说得很准,然后我跟他说了一堆话,他都没反应,从头到尾,只说了三个字:不记得。小唯,难道我今天打扮得不够吸引人吗?”
  “你今天很漂亮啊,可他在学校里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啊,大家都知道的。”
  米粒向来是自信又有活力,听我这么一说,脸上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说话的表情像是在跟自己较劲,“我米粒就不信了,没有我拿不下的人,管他是谁?”
  篮球赛开始,我和米粒说:“我去帮你买瓶水,你在这里加油吧,我一会儿就过来。”
  米粒笑了笑,“还是你想得周到,等等,多买几瓶,他到休息时间我给他送过去。”
  我看着米粒的笑脸,木讷地点了点头,却不敢往他所在的方向看去,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放任心中暗藏的情愫肆意流露出来。
  我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大大的操场仿佛走不完,脑袋闷闷的,感觉什么都没装,却又像装满了各种情绪,身边经过的同学看起来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也对,平日里埋于书海,运动会就好比放假,而且是一场全校的狂欢,谁会在这种时候苦着一张脸呢。
  不知何时,我来到小卖部,小卖部比平时火暴多了,好多人都被里面的人群堵在了外面,大多是来买水买零食的,我呆呆地站在外面的烈日下,被人群推推搡搡,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站到了满头大汗的小店老板面前,买了四瓶矿泉水。
  我尽量想让自己更磨蹭一点,仿佛在拖延去操场的时间,从人堆里费力地挤到小卖部门口,喘了一大口气,已经是汗流满面,我眯着眼看着天上那轮越来越火热的太阳,5月份了,再过一段时间,他的生日就要到了,我也会在那一天长一岁,我想起陈齐的话,“姜唯姐姐,下个月就是我哥哥的生日啦,你就把这幅画送给哥哥当做生日礼物吧。”
  江子墨听到陈齐的话,扭过头来看着他,“陈齐……”
  陈齐做了个鬼脸,冲我吐了吐舌头,“帮他要礼物,他还不高兴的样子,好了,好了,我知道不该厚脸皮跟人要东西啦。”
  我对陈齐笑了笑,“下个月你哥哥过生日,我会送给他的。”
  那时的我,看着自己眼前创作的这幅画,心里像是吃了蜜糖,这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我亲自画的,这份礼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我抬起头来,无意中看了眼他,他也正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却扬起嘴角,冲我浅浅地笑着。
  那个笑容……
  我心中一痛,坐在无人的台阶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罩在了眼前的地面上,滴滴答答的水珠一颗一颗地落在了阴影处,水渍在我模糊的眼前缓缓晕了开来。
  我脑子里已经分不清这是汗珠,还是我的眼泪,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才决定站起身离开这个孤寂的角落。
  篮球赛还没有散场。
  而我心中期盼的美好爱情,却像是在这个热力四射的午后,散了场。
  我走到米粒的身边,她正紧盯着赛场上的局势,没有感觉到我的到来,我扯了扯她的衣角,“米粒,水……”
  米粒没有看向我,只是下意识地接过水,嘴巴里嘟囔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啊,我都渴死了。”
  “小卖部人太多了……”
  米粒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估计是站在这里被热坏了,脸上微微发红,我看了眼江子墨在场上奔跑的身影,就迅速收回视线,转看向周围的人群。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随着裁判的哨声响起,比赛结束了,米粒搂着我的肩膀又蹦又跳,“江子墨他们赢了唉。”
  声音太大,周围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看来,米粒却是毫不在乎,队员开始散场,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米粒拿起我手中的一瓶矿泉水就奔跑到江子墨的面前。
  我没有看过去,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意外的是,那一天,米粒带着兴奋而去,却失望而归。
  我不知道米粒拿水去给江子墨,得到的是什么回应,米粒也不想说,我送她去车站时,她一路上都很沉默,话很少,直到车快要来时,她才抬头看着我,问道:“我继续坚持下去,他会不会有改变?”
  我看着她落寞的表情,哪里还是那个光芒四射的米粒,我不忍心看她这个样子,脱口而出,“会的。”
  她朝我笑了笑,挥手说再见,我呆站在原地,看着载着她的公交车,远去,在我面前,扬起一层灰。
  直到我过生日前一天,米粒放学坐了很久的车从建中到我家门口,那时我已经吃完晚饭,正在做作业,米粒把电话打到我的家里,幸好那天是我爸爸接的电话,我才知晓米粒此时就在我家小区门口的电话亭里。
  米粒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粉色的鸭舌帽,直接戴在了我的头上,笑眯眯地打量着我,“真可爱啊,小唯,生日快乐哦!”
  我以为米粒专程回来是为了送我礼物,激动地一把搂住她,她却连说:“好啦,好啦,我还有东西给你,咱们抓紧时间,要不然你妈妈该追出来了。”
  我却不以为然,“她在洗澡,不知道我出来。”
  却见她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大的玻璃罐子,还有一封信,“喏,明天帮我送给江子墨吧,我为了叠这些纸鹤,都累死了,上课下课全在叠,好不容易赶在他生日的时候叠出来了,我啊还是第一次为一个男生叠这种东西。
  “小唯,帮我送给他成吗,他看到这些我亲手叠的纸鹤一定会感动的,我待会儿就要回学校去了,明天还有很重要的考试。”
  我看着路灯下她熠熠发光的漂亮眼睛,笑着点了点头。
  她抱着我的肩膀,狠狠地亲了下我的脸庞,帽檐都被她这样的大动作搞得歪了过去,“小唯,你真好!”
  那晚,写字台前的那抹灯光颜色仿佛比以前要暗了几分,我写完作业,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拉开长长的抽屉,看着小心翼翼包装好的画,手放在抽屉口久久难以收回,直到我妈喊我洗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才闭上眼,将抽屉狠狠地推了回去。
  江子墨……
  生日礼物的承诺,我暂时,做不到了,对不起。
  台灯,缓缓地,暗了下去。
  我抚摸着玻璃罐子,指尖触之冰冷,眼眶里渐渐生起一片薄雾,心却像是弥漫着麦秸秆烧焦的味道,最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了我的书包里。
  可,这一切的痛苦,也未能让某一个人得到快乐。
  江子墨将礼物亲自还给了米粒,生生拒绝了米粒一颗热情期盼的心。
  我不知道那个雨天,在体院溜冰场,具体发生了什么。
  结果已注定如此,知道过程,也毫无意义了,更何况,米粒根本不想说。
  她只说,他将她的心,冷血无情地踩在了脚下,连一个笑容都吝啬给她。
  她只说,她不是第一次喜欢一个男生,但是,却是被伤得最深。
  米粒发誓再也不提他,果真,便再也没有说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从那后,江子墨也疏远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了任何交集。
  就连米粒也和我的联系越来越少。
  那时的我,才真正意识到米粒曾经说出口的“让”字,不管对谁,都是极为残酷的,退让的爱情,和深厚的友情,每一样,都会遍体鳞伤,没有人会最终得到幸福。
  (5)
  到了早晨,我的高烧已经退了下去,爸爸帮我量了一次体温,嘴角有了笑意,温暖的大手在我头发上挠了挠,我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更乱了,我不满地嘟嘴道:“老爸,你是不是还嫌我不够惨啊,再弄我头发我就要成叫花子了。”
  我爸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家伙啊,还是生龙活虎的时候好玩儿。”
  “我哪里是小家伙,喏,眼角也有细纹啦!”
  我妈端着托盘进屋子里来,粥和小菜冒着热气,我爸拿了个折叠小桌放床上,“没这么夸张吧,老爸老妈,我又不是残了。”
  我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抽自己嘴巴,大过年乱说话,我呸呸呸!你照照镜子,眼睛都眍下去了,就在床上吃,上午再睡一觉。下午,陆家人才来呢。”
  我手刚想拿起勺子,就被我妈的话吓得一哆嗦,勺子差点掉到被子上,“妈,不是吧,你女儿还躺在床上,难道还要带病相亲吗?我这到底要多敬业你们才满意啊。”
  “人家上午打电话过来,我总不能回别人让人家不来吧,正月初一唉,你这个不懂规矩的丫头。”
  我长叹了一口气,顿时觉得没了胃口,只想躲到被窝里,再也不想起床了。
  中午在我妈的死拽硬拉下,我没办法,只好梳洗打扮,起床,跟着我爸妈去楼下像迎宾小姐一样去迎接陆家人,陆尓豪还是昨天那副德性,我想这个医生还是挺闲的。
  我宁可他敬业一点,就连除夕夜都在医院待着,那么,我就不用被迫看他那抹孤芳自赏的神态了。
  一阵寒暄,喝茶,嗑瓜子,笑声不断地聊天,一切串门的老套路在我家客厅上演,陆尓豪可能觉得光坐着实在是太无趣了,于是他高傲地昂起了头颅,站了起来,我正坐着吃苹果外带谄媚地赔笑,见他站着了,我爸热情过度地问他:“你是不是憋不住了要去卫生间?”
  我看见陆尓豪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估计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对殷勤体贴的我爸摆摆手,嘴角歪斜露出一抹笑容,“不是,叔叔。”
  我从来没发现我爸说话这么精辟,尤其是憋不住这三个字用得惟妙惟肖,正当我笑得快内伤时,没想到陆尓豪直接把鼻孔对着我说话,“小唯,我能去你房间参观一下吗?”
  我还没来得及作答,我爸妈就跟机器人一样机械地答复道:“当然,当然,当然。”
  然后给我使眼色,无奈的我,只好拍拍屁股站起了身,身后听陆叔叔吆喝道:“让两个孩子到房间慢慢玩,我们不要去当电灯泡,来,咱们玩牌。”
  我听到这句话,脑子里一阵晕,鼻血差点气得流下来,陆叔叔啊陆叔叔,你说话可不可以给我留点余地,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我跟这个琼瑶男二号有啥呢。
  我打开门,对着陆尔豪做了个请的动作,嘴巴里却不客气,“陆医生,您老人家光临寒舍,小屋真是蓬荜生辉,不过麻烦您少说多看,我今天身体不大好。”
  陆尓豪嘴角又歪了一下,我心里冷哼道,果然是个面瘫。
  可能是我屋子太小,桌子上又不像别人家摆满了儿时照片,根本没什么参观的价值,这家伙踱了几步,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我的电脑椅上,扭头看着我,“你身体不太好,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眼睛下面两个大黑眼圈儿,我刚才还以为你赶时髦,化了个熊猫妆呢。”
  这点口舌就想让我难堪,也不看看我是跟谁住一起的,苏晓鸥那种人间极品都不是我的对手,就凭你,小样儿,还嫩着呢,我惬意地回道:“我还想当熊猫呢,不用减肥,天天好吃好睡,就连找对象生娃养娃都是国家一手包办,最关键的是,还能捞个国宝的称号,多爽。”
  “你真跟我以前女朋友一样,嘴贫。”
  我脚差点打个千儿,这个家伙不至于这么耍我吧,我干脆把门关上,直接跟他开门见山,“唉,陆医生,我觉得您呢,真的很优秀,但是呢,我们真的不合适,我在北京工作对吧,咱们距离太远,我也不考虑回江城来,这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异地恋是慢性自杀的一种行为,你明白不,所以咱们要诚实地告诉我们的父母……”
  陆尓豪却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只是仰头盯着对面墙上我年幼时写的毛笔字,嘴巴里念念有词:“轻轻地你走了,就如你呆滞地来。你甩一甩膀子,不带走一叶白菜——姜唯。”
  我咬牙切齿,“你干吗要读出来?”
  陆尓豪的面瘫表情彻底不见,挑高着眉毛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看一个稀罕的怪物,用抑扬顿挫的语气反问我:“这么厉害的诗,是你写的,你确定?”
  我也挑高着眉毛回他,“本诗圣小学二年级作品,你要是觉得自己才疏学浅甘拜下风我也不拦着你,不过,你别出去招摇就是。”
  没想到陆尓豪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眼镜框在鼻梁上一抖一抖的,就差泪水没笑出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条变色龙,“喂,你疯了吧,笑够了没,你是在嘲笑我吗?”
  他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眼角,“没想到你这个人从小就有喜剧天分。”
  “关你什么事?”
  我没好气地看着这个男人,真的是搞不懂这个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放心吧,我对你没什么意思,只是最近很无聊,逗你玩呢。”
  陆尓豪简直就是变形金刚,表现得变化多端,难以捉摸,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人并不坏,但也不是什么善茬,少惹为妙。
  “我可以玩你电脑吗?”
  “你都可以逗我玩了,玩我电脑还要征求我的意见吗?”
  陆尓豪扫了我一眼,冷静地吐了两个字,“识相。”
  我就这么坐在旁边看他玩游戏打发时间,只是这个人实在是无趣到了极点,竟然玩了两个小时的……蜘蛛纸牌。
  我在旁边哈欠连连,几乎崩溃,“大哥,这么低智商的游戏你都能玩这么带劲,我服了你了。”
  “那你知道智商189的玩什么游戏吗?”
  我顺口回道:“脑筋急转弯吗,想考倒我,智商189的人根本不玩游戏,专门玩人。”
  “我们院的江医生,就你那个高中同学,他就是智商189,玩的游戏只有一个——俄罗斯方块。”
  “哦。”
  我抓抓头发,装作不关心地东看看西瞧瞧,屁股还在凳子上扭了扭,没想到这一切的行为只是欲盖弥彰,一点都没逃过陆尓豪的眼睛,“他是你喜欢的人,对吧?”
  “啊?”
  我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你表现得太做作了,我告诉你,我可是学过心理学的,你这些小动作,只告诉我一个信息,你有多在乎这个人,同时呢,又怕别人看出来,所以装作不在乎。”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他看光了,声音不免提高了几个分贝,“你管得太宽了吧,这是我自己的私事。”
  “哦……私事,那我就不管了,反正跟我没关系。”
  我转移话题,“那个,我们的事情,你跟你爸妈说吧,我要是跟我爸妈说肯定要挨骂的。”
  “你挨骂那是你的事情啊,关我什么事?”
  “我……”
  当我刚要对他张牙舞爪的时候,陆叔叔和张阿姨敲门,陆叔叔的大嗓门在门外喊:“小唯啊,现在方便我们进来吗?”
  陆尔豪却冲我阴森森地一笑,我这才觉得自己真的遇着对手了,不只这一个,还有一个总是把我往浑水里搅的陆叔叔。
  “进来吧。”
  只是我的话音刚落,陆叔叔就开了门,高大的身子把门往墙面一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我被吓了一跳,没想到陆尓豪在一边继续阴森森道:“这哪里是进来,倒像是警察闯进扫黄打非的现场,这么大动静。”
  我忍无可忍,冲玩蜘蛛纸牌的陆尓豪低吼起来,“你给我闭嘴!”
  只是我的噩梦还没有结束,陆叔叔一眼便瞧见了我小学写的毛笔字,并且中气十足地读了出来,开头前还郑重其事地干咳了一声,“轻轻地你走了,就如你呆滞地来。你甩一甩膀子,不带走一叶白菜——姜唯。”
  读完以后还眉头深锁,似乎在细细品味,张阿姨深凝着墙面上的那首诗,眼睛一动也不动,我尴尬地咧了咧嘴巴,刚想解释这是我年幼无知的信手涂鸦,却听陆叔叔猛拍了一下手掌,冷不丁地吓得我一哆嗦,陆叔叔光溜溜的脑门直对着我,“写得太好啦,小唯啊,你这首诗写得真是太妙啦,简直写出了一个傻子的真实境界,而且还这么压韵,最后再在结尾处来上自己的署名,真没想到,年纪轻轻,颇有大家风范啊!”
  我嘴唇剧烈地抖动,我怎么听都觉得陆叔叔是在说我就是个傻子。
  张阿姨嘀咕了一句,“我怎么觉得在哪里看过,很眼熟啊。”
  这时我帮倒忙的爸爸走了进来,自豪地跟着品读道:“这是我们家唯唯小学二年级的作品,怎么样,这字虽然写得难看点,但是我和她妈妈一致认为这首诗的意境写得很惟妙惟肖,原创的精神不可忽视啊!”
  张阿姨开心地双手合十,“还是你们会教育孩子啊,这才培养了这么一个才女嘛!我真是太喜欢唯唯这个孩子啦,哎呀,越看越喜欢。”
  陆叔叔附和道:“才女配才子,基因多好,以后我的孙子孙女肯定也特别有才。”
  我看见陆尔豪镇定自若地继续玩蜘蛛纸牌。
  可我却头痛欲裂,悔得肠子都快青了,看着墙上的字,最可恶的是我最后那个拙劣的署名,等于是自己给人看笑话,要不是爸妈把它当宝贝一样裱起来,我真想一把火把它当场烧了,现在好了,搞得连我的后代都跟着掺和进来。
  只是我没想到陆尓豪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大家说:“爸妈,叔叔,我刚才跟小唯聊天了,她早就心有所属,我们呢,就当有缘无分,做好朋友吧。你们不要太伤心,我一定会找到自己的真爱的。感情的事,我也知道不能强求的。”
  我眼前一黑,只听我妈冲进来,愤怒地冲被陷害的我大吼一声,“竟然有这种事!”
  我知道今天晚上是完蛋了,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伪装得表情落寞为情所伤的陆尓豪,我不得不承认,我被他彻底打败了。
  那天晚上我上演了挺尸装病的戏码,依然没有逃脱我妈的咆哮和怒吼,我爸在一边劝我:“不喜欢就不喜欢嘛,干吗骗人家说你有心上人了,以后谁跟你相亲啊?”
  有时候,最不了解孩子的,反而是做父母的。
  这样没有结局的既孤单又漫长的相思,我自然是不敢跟爸妈讲的,所以只能一声不吭,任他们发泄个够。
  大年初二去外婆家,傍晚回来的时候,路过那个油菜花田,没有了记忆中的景致,只是灰突突的,我闭上眼,想起那天我问他的话,“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他想都没想就回答我,“医生。”
  “他们说你9岁就会给小狗做盲肠切除手术是真的吗?”
  他扭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谁说的?”
  我怎么会说是在卫生间听一些女生议论的呢,只是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我记不得了。”
  “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做个成功的漫画家,我最崇拜宫崎骏了!”
  “那就成为那样的人吧。”
  “可是我家里人反对我做这个,说在中国没有前途的。”
  他眼睫毛垂了下来,我看着夕阳下他的侧脸,像是不真实的,却又不敢盯得太久,见他转过脸来看着我,我慌乱地别过眼睛去,生怕他看见我眼里的不知所措,他的声音很好听,“如果你有梦想,坚持就好了。想太多,只会迷失了方向。”
  我一直坚持到现在,一直。
  只是我的梦想,如今已经夭折了一个,你能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往哪里去,江子墨……  (6)
  林珍珍带着妮妮还有刚从四川回来的娜娜到我家来串门,我们在客厅里打牌聊天,我妈边逗妮妮边跟娜娜和林珍珍控诉我的不懂事,“家庭条件这么好的心外科医生她都看不上眼,我真不知道她要找个什么样的了,珍珍,娜娜,你们啊,就帮我们家唯唯留心点儿。”
  “那家伙根本就是个腹黑,多面派,我可不敢跟那种老狐狸谈恋爱,简直就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你闭嘴,人家那么正派,斯文!”
  “妈,他爱的是方瑜,不是我,你不要以为他戴个眼镜就是斯文,其实他眼睛里闪的是禽兽的光!”
  我妈纳闷地看着我,“方瑜是谁?”
  林珍珍和娜娜都笑得前仰后合,“小唯,你不喜欢人家,也不要这么埋汰人家嘛。”
  我妈带妮妮去门口晃悠去了,娜娜告诉我明天下午有个小型的同学聚会,是高三的一小部分同学,我问都有谁,娜娜暧昧地笑了笑,“当年追过你的姜鹏也会来哦,话说人家当年还送过你小雏菊的发夹呢。”
  “姜鹏,他现在在哪儿啊?”
  娜娜看了眼林珍珍,问道:“你听说过他的消息吗?”
  林珍珍喝了口茶,“姜鹏啊,早跑香港去了,听说有个老外女朋友,口味真不清淡。”
  “喏,怎么说话呢,老外怎么了,不就是香水味重了点嘛,闻多了就习惯了。”
  林珍珍看了我一眼,“唉,米粒回来了吗,过年给你信息了吧?”
  “给了,初一早上发的,她今年跟她未婚夫去国外旅游过年。”
  娜娜羡慕地叹了口气,“还是人米粒命好,脸蛋漂亮身材正,找的老公呢,要什么有什么。”
  林珍珍白了她一眼,“你老公也不错,人要知足。”
  我看林珍珍那一副说教的表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说珍珍啊,我怎么觉得你也该被教育教育啊,你可不只一次在我这个老光棍儿面前臭显摆了啊。”
  我们3个人笑作了一团,中午吃完饭,我们仨又玩了一会儿,林珍珍和娜娜都很有默契地对我感情的事只字不提,生怕触痛了我,我自己也觉得没太大兴致玩儿,后来就散了,都说指望着明天的聚会呢,然后陪老公的陪老公,带孩子的带孩子,最后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家里空荡荡的,除了菩萨前未燃掉的香火,我甚至感觉不到这里曾热闹过。
  我离开家,关上门,就这么一个人往前走,绕过家门口的大花园,和满脸笑容的男男女女擦肩而过,我看着天上飞的红气球,脑子里却是空白一片,只是手本能地放到兜里,掏了掏,忍不住自嘲了一下,只有50块钱,走走发发呆吧,过节小城市的车比较多,不像北京偌大的城市空荡荡的,在大街上走吼都有回音。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型超市门口,那里的车子人流多得像是去赶集,外放音乐是刘德华的那首过年必放的老歌《恭喜你发财》,我身边的一个小孩子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却吸拉着鼻涕叫嚷着要吃糖葫芦,那样单纯的眼神里,仿佛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就是糖葫芦。
  我从兜里掏出钱,去超市门口的大摊位上买了两根大大的糖葫芦,见那个小孩发馋的眼神盯着我手中的糖葫芦,我忍不住逗弄了她几下,最后给她吃的时候,她咿咿呀呀高兴地拍起手来,小孩子不懂什么叫谢谢,只知道一嘴巴舔上糖葫芦,幸福的表情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糖葫芦在我嘴巴里像是吃不出什么味道,最后一颗还是坏的,我忍不住皱了皱眉,扔进了垃圾桶,刚走了几步,我觉得眼前有些熟悉,我这是走到哪里来了……江林路,再往里走5分钟,不就是江大附属医院吗,我的脚步往后挪了挪,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呢,从家走到这里,难道已经走了40分钟,有这么久吗?
  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脑子果然是空空如也。
  我继续往前走去,不一会儿,江大附属医院的牌子就在我的眼前,我不禁问自己,难道我潜意识里就希望自己走到这里来吗?
  我没有带手机,我甚至想现在给辛潮打个电话去商量一下,我现在到底要不要进去,或者给林珍珍打个电话,可是我仿佛没了选择,这个时候我已经走到了这里,自己心甘情愿地走到这里,我为何还能这样举足不前。
  既然已经没了希望,只是想见他一眼,难道都做不到吗?
  当我这么想时,我已经问了值班护士他所在的地方,就是这么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我走到他的办公室前,才恍惚过来,我内心有多希望看他一眼。我看着眼前这扇白色的门,这只是一扇门,这面是我,那面是他。
  我只要轻轻一推,我最想见到的人,就会在我的眼前。
  我的手几乎没有停顿,直接敲门,他那好听而又熟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请进。”
  我的嘴唇几乎要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慢了,迟钝了。
  推开门,他手中正在写着什么,下午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窗户半开着,白色的窗帘随着微风在他身边缓缓浮动,我几乎有种错觉,现在的他,是十多年前的他,我只是路过这间教室,而不是办公室。他闻声抬起头,微侧过脸来,我看到他下巴处阳光投射的余晖,强压住内心的紧张和沸腾,正视着他的眼睛。
  他回视着我,一动不动,却很快反应了过来,只是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我心中微凉,“姜唯,你有事吗?”
  噢……我在心底对自己说,原来你还是认识我的,我对你来说,并不是陌生人。
  我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回道:“我听说你在这里,来看看你。”
  他指了指一边的沙发,收起在我身上的视线,客气道:“请坐。”
  他倒了杯热水递给我,我低声说:“谢谢。”
  “不用。”
  虽然他并不像上次当我是陌生人,可此时的气氛僵硬得和陌生人根本没什么区别,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是如此糟糕,我握着杯子的手甚至微微发颤起来。
  我本以为最坏的情况是我说着不太好笑的笑话和他谈笑风生,而他表情淡淡。
  我喝了口水,想冲淡嘴里此时的苦涩,抬头抿了下嘴唇,却见他已坐回原来的位置看着手中的片子,并不宽敞的空间安静得仿佛只能听到我的呼吸声,他似乎看片子看得入神,我才有勇气这样细看着他,白大褂下深蓝色的衬衫领口,米色的领带,黑发利落地向后梳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浓密的眉毛,这样的他看起来成熟干练,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可我却觉得他变化不大,只是脸色微微疲倦,看起来仿佛没有休息好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我手中握的水杯都不再温暖,我主动开口打破这样诡异的沉静,问道:“你很忙吗?要不然我……”
  话音未落,就有了敲门声,一男一女两个医生走了进来,见到我,先是一愣,其中一个看似活泼的男医生快嘴道:“哇,江医生有客人在唉,真是少见啊!这位……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未婚妻吧?”
  江子墨眉心微皱地看着他,那名活泼的医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把手中的资料递给了江子墨,接着便开始讨论起关于手术的事情来。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无比多余。
  坐又不是,走人也不对。
  两位医生走后,江子墨才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我,却是直接道:“我待会儿有个手术,你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
  如此生硬冰冷。
  我心中有种东西迅速往下沉去,缓缓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事,就是顺便过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不自觉把顺便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晰。
  “那你现在看见了吗?”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竟没有话语来接他这样冰冷的反问。
  只觉得胸口很疼很疼,像一根根银针刺在那里。他的话,虽听起来细微却字字锋芒毕露。
  不该来的吗?
  还是正好让我彻底断了念想。
  “我觉得我好像来错时候了,你是心情不太好,还是,我来得太莽撞了,事先也没跟你打声招呼,毕竟你这么忙,大年初三还在上班……”
  我有些语无伦次,却听他淡淡地落下一句,“对不起。”
  “没什么……”我轻声回道。却不敢看他那双黑亮如初如今却备添冰冷的眼睛。
  这时屋内的电话声响起,他接过,我不知为何,竟觉得多待一秒钟心灵都难以负荷,兀自站了起来,他察觉到我的动静,抬眼向我看来,只是这样一眼,我心中便痛了起来,却装作若无其事地向他点了点头,“你忙吧,下次有机会再聊……那再见。”
  “再见。”
  他收回视线,垂下眼角,表情投入地在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
  我的到来和离开,对他来说,真是毫无意义呢。
  雁过尚且留声……
  江子墨,你知道吗,说再见,也许以后就永远不再相见了。
  你是不可能在乎的吧?
  曾经我费尽心思,就是不想成为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人,仅仅是这样小的愿望,在如今看来,也残酷地沉没了。
  我就这样飞也似地离开这个有他的地方,长长的过道里本是人来人往,可是眼前的这条路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奔跑,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喘息声,还有心,沉落的声音。
  当初,为什么明知道这是段痛苦的路程,还要踏上去,以为是身不由己,其实到头来才发现这是条必经的路。
  与人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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