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月如钩,梧桐树枝上的鸟窝里,鸟儿一家已经安静入睡,偶尔能听到小鸟啾啾两声,像是做梦似的。梁珂一抬头,远处的路灯昏黄,晕出朦胧的光,看什么都不真切。她脚下一滑,心头便狠狠一惊。
  她又在跟大院里的孩子们躲猫猫,对,没错,这一次,她藏在了树上。
  每次躲猫猫,项明轼都能藏在她找不到的地方,害她输了一次又一次。这一回,她特地买通了嘴馋的项明轩,知道项明轼上一局特地藏在了枝繁叶茂的树上。她想,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于是爬上了项明轼先前藏的那棵树。
  可是,她累了,一不小心就在树上打了个盹儿。只是这个盹儿打得有点长,转眼天就黑了,好在一直没有人找到她,那么就是她赢了。想到这里她心头有点小小的欣喜,但是念头一转,她是赢了,可现在天黑成这样,路灯那么暗,脚下黑乎乎一片,她要怎么下去?
  “珂珂,珂珂……你去哪了?”
  “珂珂,珂珂……”
  是妈妈的声音,妈妈在喊她呢,声音好像在颤抖,还有哥哥。糟糕,这么晚了她还没回家,家里人肯定担心死了。不行,得快点回家去,要不然,爸爸妈妈和哥哥会吓坏的,爸爸一定会骂她的,呜呜,她不想被骂。想到这里,她就伸出脚去探了探,下面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她抿了抿唇,又将脚收了回去。
  哥哥曾经说过,上树容易下树难,她还不信,现在可完了,伸手不见五指,这跟闭着眼下去有什么区别?
  犹豫再三,她还是拿不定主意。手电筒的光束划破黑暗的夜,晃来晃去,照得人心里忍不住发慌。爸爸说过,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要是他知道她天黑了还不回家,不回家也就罢了,还爬到树上藏着,一定会发很大很大的脾气!想着爸爸那厚实的巴掌,梁珂不禁缩了缩脖子。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她越想越怕,脚下却不敢乱动,生怕一脚踩空。她记得这棵树很大,因为能力有限,她就蹲在了比较低的枝干上。可是,就算是比较低,直直地摔下去,估计也够她受的。
  她怕疼,更怕死。
  “梁珂!你在哪?”
  有人站在树下叫她,梁珂没有动,竖起耳朵认真听。
  “梁珂,快出来,梁珂!”
  “梁珂,你到底在不在这里……”声音开始弱了下去,带着不确定。
  “梁珂,梁珂……”
  “我在这里……”
  她终于出声了,只是声音很低,像蚊子似的。是,有人来找她了,可是,这个人不是别人,偏就是她最想赢、最讨厌的项明轼。
  只是原本慌乱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梁珂,你在不在这里?”项明轼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声。
  “在,我在树上。”树好高,天好黑,妈妈和哥哥他们都在找她,偏偏她不敢应声。
  “你快点下来。”项明轼喊了一声,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好黑,我看不见。”梁珂颤巍巍地撑着树干起身,上来时的勇气早就消失无踪了,她的腿已经开始哆嗦了。
  “你抱着树干慢慢滑下来,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项明轼鼓励道。
  “那我下来了,项明轼,你接稳了。”梁珂还是忍不住担心,要是他没接住,任她自由落体,估计她会摔个四仰八叉。
  “我会的,你放心吧。”项明轼确定道。
  “那我下来了。”簌簌的树叶声响了起来,梁珂搂着树干朝下滑。
  “啊!”可能是在树上蹲得太久,眼见着滑下了大半,腿居然抽筋了,用不上力气,她低呼一声,迅速落了下去。
  项明轼飞快地接住了她,不过她掉下来的冲力还是让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你可真重。”项明轼轻哼一声,鄙夷道。
  “哦,你没事吧?”梁珂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话虽然不好听,但看在他接住自己的分儿上,她便不同他计较了,“你可不可以替我保密?”
  “什么?”项明轼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反问。
  “别跟我家里人说我爬树了,就说我在花坛里睡着了……”梁珂觉得脸上像火烧一般,还好天黑,某人肯定看不见。
  “这样啊。”项明轼忍住笑意,“你下不来,为什么不喊呢?你家里人找你找疯了。”
  “鸟窝里的鸟妈妈累了,跟鸟宝宝都睡了,我怕声音太大,吵醒它们。”梁珂想了想,表情认真地解释道。这只是其中很小很小一部分原因啦,真正的原因是,这么糗的经历她才不要被更多人知道,而且,爸爸要是了解事情的经过,肯定会狠狠收拾她的。
  项明轼没接话。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我保证以后再不跟你作对了。”以为他不同意,梁珂连忙严肃地举手保证,“还有,你能不能先放开我,你抱得太紧了,我有点喘不过气了……”最后那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从他接住她的那刻起,他就这么一直抱着她,两人离得很近,她都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还有他的心跳声。有种若有似无的香味萦绕在她的鼻间,像她吃过的薄荷糖,凉凉的,好闻又舒心。
  项明轼还是没有动。
  “项明轼,我保证以后都不跟你作对,我保证我有好吃的都会分给你,我保证听你的话……”梁珂急了,她总跟他作对,这个精明的家伙肯定从心底讨厌死她了。这一次,他才不会放过让大家看她笑话的机会。是的,他从来都不愿意让着她,他跟院子里的伙伴都相处得好,偏就爱针对她,他肯定是很讨厌她才会这样。想到这里她心底感觉怪怪的,像是吃到没熟透的桃子,有点涩,还有点苦。
  “好了,我答应你。”项明轼嘴角一弯,松开了胳膊,缓缓道:“只是梁珂,你先要答应我,哪一天,我如果让你在我身边,你就不可以乱走,这样,我就替你保密。”
  梁珂歪着头,想重复一遍他的话,还没来得及重复,就听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梁妈妈……梁妈妈……梁珂找到了!”
  要是她不答应他的要求,他肯定会告诉所有人她爬树却下不来的事,真是坏蛋!心里虽然不情不愿,她却也不敢再犹豫,只能猛点头,先应了下来,“项明轼,我答应你,你答应我的也要做到。”
  她说完就仰起头,虽然自己是弱势的一方,也不能输了气势。
  “好,我答应你。”项明轼满意地点头。
  月光如萤火,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可梁珂却觉得他那双眸子出奇的亮,还有那嘴角的一抹笑,别有兴味,好看得让她移不开眼。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一闪,她想抓住,可它溜得太快,只一瞬间就消失了。她有些气闷,一抬脚,身体居然似散了架般哪里都疼,偏偏又分不清到底哪个地方疼。明明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犯了迷糊,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还有,一直站在面前的项明轼也不见了。她有些急,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的意识不够清明,耳朵却出奇地好使,明明有人刻意压低声音交谈,居然十有八九传入了她耳朵里。
  “明轼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怎么说?”冷冰的调调,像是突变前的宁静。
  是梁玮的声音,梁珂心道。她想睁开眼睛,眼皮却不听使唤,浑身动弹不得,只能耐心继续听。
  “就说酒吧一条街,有情况。”那人停了停,“我的人去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跟你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一样。”
  片刻的沉默,接着梁玮的声音又响起,“虽然珂珂跟明轼一直不对盘,可明轼关键时刻挺身维护她,那样的情景,一般人情绪都会失控,我真担心她心里会留下阴影。”
  “你真当他俩一直不对盘吗?”那人轻笑了一声,并不赞同,“梁玮,你太不了解明轼了。”
  “怎么个说法?”梁玮音调一扬。他不愿意承认,却也不敢否认,虽然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短,可是项明轼对什么似乎都是不冷不热的。他上进、稳重,跟谁都能聊到一起,不冷漠,却也不太热情,习惯同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迎合谁,也不会刻意疏离谁。
  “算了,这事儿我们管不了,梁珂快醒了。”那人压低声音,“她醒了,肯定会问明轼怎么样了。”
  “嗯。”梁玮轻嗯一声,表示同意他的说法,“放心吧,她问的时候,我尽量避开她的话题。”
  ……
  为什么不准她问项明轼的情况?项明轼刚才不就跟她在一起?有景象闪电般插进脑海,刺眼的车灯、轰鸣的引擎,还有那漫天的红。梁珂只觉得一抹腥甜的味道在喉间翻涌,掌心一紧,不知道抓到了什么,一用力就直直地坐了起来。
  “哥,项明轼呢?”床头灯亮着暖黄的光,让人安心。梁珂目光一掠,落地阳台上有两道身影,俱是修长挺拔。两人侧着身子靠在护栏上,齐齐地朝她望了过来。
  “呃……珂珂,你醒了?”梁玮惊喜地迈步朝屋内走来。
  梁珂盯着走进来的人,先是梁玮,跟在他后面的那位,眉清目秀,只是脸上居然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梁珂盯着那张脸看了几秒,认了出来——莫怀远,跟项明轼关系极好的家伙。有几次她跟着梁玮混吃混喝,见过几面,虽然认识,却不熟,基本上没私下打过什么照面。
  莫家的实力摆在那里,根本不需要明说,只是听梁玮他们私下议论过,莫怀远最近意气风发,做的项目一个红火过一个,反正是个狠角色。
  “珂珂,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梁玮站在床边,关切地打量她。
  “没。”梁珂摇头,浑身上下统统不舒服,可是她现在顾不得,“哥,项明轼呢?我记得他是跟我在一起的。”她还记得,在车子朝他们冲过来的时候,是他转身护住她的。
  “珂珂,你猜欺负你的那群小流氓怎么样了?”梁玮用力哼了一声,像是在出气,“怀远找人直接用四十吨的大货车堵住了巷子口,一个也没跑脱。你放心,哥就等你醒了发句话,你想怎么收拾他们就替你怎么收拾……”
  “哥,项明轼呢?”梁珂很了解自己的哥哥。梁玮从小就滑头,跟身边的人都相处得不错,遇上再大的事儿,也会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而且他想得开,很少有人能让他恨到牙痒痒。现在,他几乎是咬着牙齿说话。梁珂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所以等不及他把话说完便打断。
  “珂珂,你先说,要怎么收拾那群小流氓?你别怕,有哥替你撑腰。对了,天都亮了,你昏睡的时间不短,醒了就好。你告诉哥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找医生替你再好好检查一下……”梁玮絮絮叨叨。
  “哥,你别故意逃避我的问题!项明轼呢?我只想知道,他怎么了?”那种不祥的预感一点点扩大,像是要占据整个心房。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梁珂,别担心,要是明轼真的有事,我们就不会站在这里了。”莫怀远站在床边,终于出了声,“安心休养,我保证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他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他舍不得的,放心。”
  “你没骗我?”梁珂还是不相信,嘴里苦得像刚吃了黄连。问完她细细一想,是,最坏的情况肯定没有发生,如果他真的、真的就这样没有了,跟他关系这么好的兄弟不可能跟梁玮一起守在她这边,“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骗你,你等等就知道了。”莫怀远点点头。
  梁珂还想再问,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莫怀远摇了摇头,继续道:“什么也别问了,你知道的,如果我们想说,不用你问;如果我们不想说,你再问也没有结果的。”
  “对,珂珂,医生说你受了惊吓,需要好好休息。你放心,哥向你保证,明轼肯定会没事儿的。”梁玮一脸认真地举手保证。
  虽然还是很忧心,她却也了解哥哥做事的风格,想说的一定会说,不想说的死也不会说。只是她是那么迫切地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样,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
  梁珂只在医院里待了一周就出院了,梁玮本来坚持让她多观察几天,但她执拗地要出院,梁玮拿她没办法,只能依了她。这么大的事没敢让梁父梁母知道,怕他们担心,只说梁珂学校有事,这几天回不了家。
  待在医院的时候,她就开始努力去打听项明轼的消息,可是跟项明轼亲近的几个人,除了梁玮和莫怀远,就是项明轩和阮芷馨。梁玮跟莫怀远两个人虽然知情,却怎么都不会说的,而项明轩跟阮芷馨属于不知情的那一类型。她不知道莫怀远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让项家的人以为项明轼是跟着一个医疗小组去西藏了。
  等待的日子,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梁珂坐在自习室里,却一直走神。叶曼曼终于看不下去,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狠狠地教训道:“梁珂,你春心荡漾呢,总是一副神游的样子,想谁呢?”
  梁珂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旁的空位,半天才接腔道:“芷馨怎么还没来?”
  “我也不知道。”叶曼曼像是记起了什么,“她约我们来自习,自个儿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可能有事吧。”梁珂无所谓地耸耸肩,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高数题上,心头又是一阵浮躁。
  “我打个电话问问。”叶曼曼说着就掏出电话打了过去。
  好久,久到梁珂以为不会有人接电话了,叶曼曼突然眉角一扬,问了一句:“芷馨,你在哪呢?……你回去了?怎么都不说一声,我跟梁珂还在自习室等你呢。”叶曼曼忍不住抱怨,“……哦,你那个去援藏的明轼哥哥回来了,所以你来不了了?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叶曼曼一副明了的模样。
  梁珂瞪大了眼睛,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出口问道:“什么?项明轼回来了?”
  “梁珂问你呢,项明轼回来了?”叶曼曼很够意思地直接将问题对着电话重复了一遍。
  “……好,我转告她。”叶曼曼朝梁珂眯了眯眼睛,继续道:“那行,知道你去哪了就成,我跟梁珂一起自习就是了。嗯,再约。”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梁珂只觉得手心缓缓渗出汗来,可是,她却不愿意松开手,像是怕一松手,明明尽在掌握的东西全部不在控制,然后脱离她的视线,再也寻不回来了。
  “阮芷馨说她的明轼哥哥回来了,所以,她忙着相会去了,自习就不来上了。”叶曼曼像是没看出梁珂的异常,说完就低下头,自顾自记单词去了。
  “曼曼,我有事要先走。”梁珂哗啦一声将椅子推开,指了指桌上摊着的书本,“你帮我收拾一下。”说完她就飞奔出了自习室,留下叶曼曼一个人目瞪口呆。
  她步履飞快,边噔噔噔地下楼梯边掏出电话,“哥,项明轼、项明轼是不是回来了?”她心里有那么一丝丝不确定。
  “嗯。”梁玮的声音很平淡,“回来了。”
  “他在项家大宅?”项明轼应该是回了项家大宅,要不然,阮芷馨就不会知道了。
  “嗯,项家大宅。”梁玮还是很平淡地回道。
  “哥……”梁珂欲言又止。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她却突然不敢开口,就如同近乡情怯一般,越是离得近了,越是会害怕,害怕将要面对的情景,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想问什么,直接去问他吧。珂珂,不管你们之前如何不对盘,你总归欠他一句谢谢。”梁玮轻叹了一声,“放心,他是完好无缺地回来的。”
  梁珂听到这儿心底一松,他没事了就好,总归是要见他一面的。
  梁珂上了出租车,窗外建筑迅速倒退。她突然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项明轼。两个人对立惯了,现在突然让她换一种相处方式,她还真是有点不知所措。
  午后的时光,总让人觉得慵懒。不知道什么原因,项家的长辈们都不在。保姆阿姨引梁珂进屋,她只觉得大大的房子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项明轩在家吗?”她压低了声音问。
  “明轼少爷上午回来后,明轩少爷有回家,不过,吃过中饭就回学校了。”保姆阿姨笑着回答,她也是项家的老人了,自然也认识梁珂。
  “那芷馨呢?”梁珂又问,问了不相干的人,却只在乎那个人在不在。
  “芷馨小姐刚去午睡,要不要我去叫她?”保姆阿姨提议。
  “不用麻烦您了,我自己去找她。”梁珂赶忙拦住她。
  “好的,二楼右拐第三间房。”
  “好,多谢您。”梁珂礼貌道谢,这才上楼。
  她来过项宅几次,要是没记错,项明轼跟项明轩两兄弟都是住在三楼,项明轼住在右拐第一间,项明轩住在左拐第一间。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她都没敢问,项明轼呢,他有没有在家?或许,他吃过饭,跟项明轩一起回学校了。
  那扇门并没有锁,只是虚掩着,梁珂不知道是怎么推开的门,一步步朝房里走。天蓝色的大床上空空的,没有人。梁珂忍不住苦笑一声,她傻里傻气地冲到这里来,结果……
  耳边轻轻传来啪的一声响,她的脚步微微停滞,目光转到房里的另一道门上。项明轼的房间跟项明轩的结构一样,卧室直接连着书房,应该是特地设计的。梁珂轻挪着步子,一步一步,几乎是无声地朝书房门口走去。
  只一眼,她就看见高大的书柜下,那个人穿着亚麻色棉质衬衣,袖子高高挽起,伸着胳膊,指端在柜里的书上缓缓抚过。像是察觉到什么,他突然停下了动作,慢慢回过头望向门口,眸光闪了闪,接着嘴角弯弯,淡淡一笑。
  梁珂清楚地感觉到一抹异样的情愫沁入心房,像是分开了好久,久到她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多少个日夜,然后,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他就在她眼前,明明能看到,只要她再走近几步就能摸到,偏让她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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