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伊芙琳……”
  我试着说些什么,却因为悲痛而哽咽。
  伊芙琳推断了一下前后发生的事情,然后进了房间,冲我咂了咂嘴,径直去取边柜上的威士忌。我刚把酒杯举到唇边,她用手一推,让我将酒一口饮尽。
  我把酒杯推开,干呕了几声,威士忌顺着下巴淌下。
  “你干吗呀……”
  “哦,你现在这个样子可帮不了我。”她说。
  “帮你?”
  她打量着我,思前想后。
  她递给我一条手帕。
  “擦擦下巴,你看上去糟透了,”她说,“我觉得悲伤不太配你那张自大的脸。”
  “你怎么……”
  “说来话长,”她说,“恐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木然地坐着,努力想要搞明白这一切,真希望可以有个雷文古那样聪明的脑袋。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可我压根连不起来,根本就是雾里看花。此刻伊芙琳出现在这里,她拉过被单盖住了米莉森特的脸,老人的面庞如夏日般宁静,我悲伤得难以自抑。
  显然,伊芙琳在晚餐时因为婚约而发火,只不过是做戏给别人看,此时她脸上已然窥不见丝毫的伤感。她眼神清澈,语调理智。
  “这样看,我不是今晚唯一一个死掉的人。”她抚摩着老太太的头发,“可怜的人。”
  我大惊失色,酒杯从手中掉落。
  “你知道……”
  “那个水池,是的。奇怪的事情,不是吗?”
  她有些恍惚,仿佛在描述那些听到过却记不清楚的事。要不是语调有些生硬,我怀疑她早已有所准备。
  “看上去,你对这些消息并不感到意外。”我小心翼翼地说。
  “你应该见识一下我今天早上的样子,我太生气了,把墙踢出了好多洞来。”
  伊芙琳用手抚摩着梳妆台的边缘,她打开了米莉森特的珠宝盒,摸着一支发梳,发梳手柄上装饰着珍珠。幸好她的动作不失敬重,要不我会觉得她在觊觎这些珠宝。
  “谁想要你死,伊芙琳?”我问道,她的把玩动作让我有些不安。
  “我不知道,”她说,“我醒来时,发现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里面详细地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做。”
  “但你不知道是谁发出的信?”
  “拉什顿警官好像知道,但是不肯说。”
  “拉什顿?”
  “不是你的朋友吗?他和我说你在帮助他调查。”她话里话外满是疑虑和憎恶,可我太想知道详情,就没有在意。难道这位拉什顿也是我的宿主吗?甚至也可能是他让坎宁安送来那张写着“他们都是”的字条,并让他把人召集起来。不管是哪种情况,他似乎都将我纳入他的部署了。到底该不该信任他,这另当别论。
  “拉什顿是在哪里见到你的?”我问她。
  “德比先生,”她坚定地说,“我也想坐下来,逐一回答你的问题,可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十分钟后,我就得出现在水池旁,还不能迟到。实际上,我来这里,就是想要你从医生那里拿到银色手枪。”
  “你不是真想用枪自杀吧?”我惊恐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我明白,你的朋友们快要找到杀死我的凶手了,他们只需要多些时间。如果我不去,凶手就会知道事情有变,我可不能那样冒险。”
  我离她只有两步远,我的脉搏跳得很快。
  “你是说他们找出了隐藏在后面的罪魁祸首?”我激动地说,“他们告诉你凶手是谁了吗?”
  伊芙琳把项链上米莉森特·德比的画像拿到烛光下端详,那是蓝色蕾丝衬托的一张象牙白面庞。她的手在颤抖,我第一次看到伊芙琳害怕。
  “他们没告诉我,但我希望他们很快就能找到。我相信你的朋友们可以救我,赶在我被迫做那件事之前……那件最后的事。”
  “最后的事?”我问。
  “字条上的指示很具体,我必须在晚上十一点之前在水池旁自杀,否则我深爱的一个人就会替我死去。”
  “费利西蒂吗?”我问她,“我知道你在井边找到了一张她写的字条,你还求她帮你妈妈。迈克尔说她是个老朋友,她也处境危险吗?有人在胁迫她吗?”
  这也解释了我为什么一直找不到她。
  珠宝盒咔嗒一声合上了。伊芙琳扭过脸来看我,手还放在梳妆台上。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急不可耐,可你似乎要去守住什么地方吧?”她说,“他们要我提醒你留意那块石头。听得明白吗?”
  我点点头,记起今天午后安娜拜托我的事情。在伊芙琳自杀的时候,我要站在那块石头旁边,不能动。她说,一寸也不能动。
  “那样的话,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得走了,”伊芙琳问,“那把银色手枪在哪里?”
  即使是在伊芙琳的小手上,这枪看上去也没什么分量,装饰性大于杀伤力,用它自杀实在有些尴尬。我想,重点是不是就在于人们更在意她自杀的工具,而非自杀的方式?伊芙琳并不只是被杀害,而是置身于尴尬的境地,任人摆布。
  她别无选择。
  “这样的死法还算优雅。”伊芙琳盯着这支手枪,“请不要迟到,德比先生,我想我的生死就寄托在你的身上。”
  她又瞥了一眼珠宝盒,然后扬长而去。
  第三十一章
  我在寒冷中抱紧自己,站在安娜精心放置的石头旁边,不敢动一步,左边很近的地方就是个火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如果能帮助解救伊芙琳,哪怕冻成冰块,我也愿意站在这里。
  我往树林那边瞄了一眼,看见瘟疫医生就站在他原来的位置,在阴影中若隐若现。透过雷文古的视角观察这个时刻时,我以为瘟疫医生在看向水池,其实并非如此,他看向了右边。他脑袋的位置表明他正同某人讲话,尽管我离得太远看不见是谁。无论如何,这也令人振奋。伊芙琳说在我的几个宿主中找到了盟友,肯定有人正潜伏在那灌木丛里,想要助她一臂之力。
  晚上十一点整,伊芙琳来到水池边,手无力地拿着银色手枪。她从阴影中走向火光照到的地方,顺着火盆走来,蓝色的舞会长裙在草地上拖曳着。我想要从她手里将枪夺走,但是在我看不见的某处,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操纵着这一切,我完全摸不着头绪的一切。我敢肯定随时都会有人大喊出来,我未来的某位宿主将会冲过去,告诉伊芙琳一切结束了,凶手已经落网。她会扔下枪,哭着感谢他,丹尼尔会说出他的计划,我和安娜都可以逃脱。
  这一切开始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被纳入一个宏伟的计划。
  在这想法的激励下,我一动不动地守着这块石头。
  伊芙琳在水边停下了,向树林里张望。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她会发现瘟疫医生,但她很快就收回了眼神,没有看见瘟疫医生。伊芙琳摇摇晃晃的,仿佛是随着音乐在微微摆动,那音乐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火盆中的火苗映在她的钻石项链上,仿佛胸前倾泻而下液态的岩浆。她在颤抖,脸上写满了绝望。
  有点不对劲。
  我回头望向舞厅,看到雷文古站在玻璃门前,正满怀希望地盯着他的朋友。话在他的唇边没来得及出口,但是一切太晚了,已经于事无补。
  “上帝救救我。”伊芙琳向着长夜低语着。
  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她用枪指着肚子,扣动了扳机。
  枪声很大,打碎了整个世界,也淹没了我痛苦的尖叫声。
  舞厅里,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惊讶的面孔转向了水池,人们的眼睛都在搜索伊芙琳。她手捂着肚子,血从指缝间渗出。她看上去非常困惑,好像有人递给了她不该拥有的东西,还没等弄明白,她就浑身瘫软,倒向池中。
  夜空中绽放着焰火,客人们从舞厅玻璃门蜂拥而出,乱成一团。有人正跑向我,他们的脚步重重地落在地上。我扭头时,他们正好扑过来,我被扑倒后趴在地上。
  他们争先恐后地爬起来,有人用手指划伤了我的脸,还有人用膝盖撞了我的肚子。德比张牙舞爪地想要挣脱出来,最终战胜了我的理智。我愤怒地咆哮,开始猛击黑暗中的人们,甚至在他们想要挣扎逃跑之时仍扯着他们的衣服。
  我失意地号叫,被人拉开。我的对手也被架走,我们俩都被仆人紧紧地抓住了。灯光洒在我们身上,原来是愤怒的迈克尔·哈德卡斯尔,他正绝望地要挣脱出去,坎宁安用强壮的胳膊按住了他,不让他扑向伊芙琳的遗体。
  我惊讶地盯着他。
  一切都变了。
  这个念头让我不再挣扎,我盯着水池,瘫软的身体倒在仆人的臂膀里。
  接着我目睹了和雷文古看到的不同的场景,迈克尔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姐姐,却没法把她拽上来。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高个子把伊芙琳拖出水面,并用迪基医生的夹克盖在她被鲜血染红的身体上。
  仆人放开我,我跪了下去,恰好看见啜泣的迈克尔·哈德卡斯尔被坎宁安带走了。我决心将这奇特的场景记在心里,就四处查看。水池旁,迪基医生跪在伊芙琳的遗体旁边,和一些管事的人商量着什么。雷文古撤回到舞厅里,将手杖扔在一旁,瘫坐到沙发里,陷入沉思中。一些喝醉的客人正在责骂乐队的乐师,这些客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还想让乐队继续演奏。仆人们则站在一旁,纷纷凑过来看夹克下面盖着的尸体。
  天知道我在黑暗中坐了多久,就只看着这一切进行着。我又待了很久很久,直到穿深色大衣的男人引导着人们回到房子里面,又看到伊芙琳的尸身被运走。最后我的身体慢慢变冷,直至快要冻僵。
  我待了这么久,为的是让侍从找到我。
  他从房子那边拐过来,腰上系着一个口袋,手上滴着血。他掏出刀,在火盆边上前后移动刀子。我不知道他是在磨刀,还是将刀烤热,可我觉得这无关紧要。他想让我看见这个场景,想用金属摩擦的声音令我不安。
  他看着我,等着我的反应。而我看着他,纳闷人们怎么会把他当作仆人。他虽然穿着侍从的红白制服,却没有仆人特有的卑躬屈膝的样子。他又高又瘦,行动有些迟缓,暗黄色的头发,泪滴状的脸,黑色眼睛中有一丝假笑,虽有几分魅力,却不乏空洞虚伪。哦,还有那个被打断的鼻子。
  那鼻子发紫肿胀,使他五官变形。在火光下,他好似扮作人形的兽类,扔掉了人的面具。
  侍从拿起刀来验收自己的成果,很满意,他用刀把腰间系的口袋割下来,扔到我的脚下。
  这口袋砸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袋口用细绳扎着,鲜血浸透了袋子。他想让我打开袋子,可我没打算如他的愿。
  我站起身来,脱掉夹克,松开领结。
  在脑海里,我能听到安娜冲我大喊,让我逃走。她是对的,我应该害怕,如果在其他宿主体内,我一定会害怕。显然这是个陷阱,但我已经厌倦了惧怕这个人。
  该到决战之时了,多希望我相信自己能赢。
  我们注视彼此良久,风卷雨落。意料之外的是,挑衅的侍从转过身,飞奔进阴暗的树林。
  我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追赶着他。
  我在林中穿过的时候,看到周围的树木挤在一起,枝条扫过我的脸,树叶越来越繁茂。
  我的腿很累,可仍然马不停蹄地奔跑,直到感觉他声息全无。
  我刹住脚,站在那里一阵眩晕,喘着粗气。
  很快,他抓住我,堵住我的嘴,让我喊不出来。他用刀捅进我的肋骨,撕裂了我的胸腔,血涌向我的喉咙。我的膝盖瘫软,但是他强壮的胳膊箍住我,不让我倒下。他的呼吸很浅,但很急促。这不是疲惫的声音,而是兴奋和期待的声音。
  一根火柴划亮,我面前跳动着一点光亮。
  他在我正前面跪下,用冷酷的黑眼睛看着我。
  “勇敢的兔子。”他说着,划开了我的喉咙。
  第三十二章
  第六天
  “醒醒!醒醒!艾登!”
  有人在敲门。
  “你得起来,艾登。艾登!”
  我从疲倦中挣扎起来,眨眼看看周围的环境。我坐在椅子上,黏糊糊的一身汗,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现在是夜里,旁边桌子上的蜡烛已经熄灭。我的腿上盖着方格呢毯子,一本破旧卷角的书上搁着一双老人的手。褶皱的皮肤上青筋暴起,上面纵横交错着干墨水渍和老人斑,苍老的手指已经僵硬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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