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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

  徐思眼中泪水骤然就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将即将出口的话尽都咽下去,只道,“好。”又请声道,“去和二郎好好说一说吧。”
  如意便安静的给徐思磕了个头,起身进屋了。
  萧怀朔却已经睡下了。
  他确实是病了,面色憔悴,唇上也几乎没有血色,越衬得皮肤堆雪般白,眉眼墨染般黑。
  这并不是如意第一次看到他睡着的模样——他幼时惧怕雷鸣,三四岁了,遇到盛夏暴雨,也还是非要挤到如意怀里才肯哼哼唧唧的委屈的睡下。那时他生得唇红齿白,雪团子一般。
  如意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记事。外头暴雨倾盆,他睫毛上带着未干的眼泪,睡中依旧不时发出委屈的鼻音,还非要抓着她的手才肯午睡的模样,就是如意人生最早的记忆。
  大概正因她记忆里这最初的模样,不管日后萧怀朔怎么霸道、蛮横、手腕高妙,她潜意识里依旧当他年幼、娇弱,需要被保护。
  可其实那时他还经常欺负她,也不知她为什么会生出要保护他的自觉。
  他身上虚汗出得厉害,溻透了衣衫,睡得很不安稳。侍疾的婢女跪在床边为他擦拭,他紧皱着眉头,躁动不安。然而疲乏困倦,偏偏醒不过来。
  他确实自幼睡时就厌恶旁人接近。
  如意见他显然已发了噩梦,便从侍女手中接了帕子,自己替他擦拭。
  他果然缓缓的便安稳下来,仿佛睡中也能知道是谁在身旁一般。
  如意一直守到近晌。
  萧怀朔一直没醒。
  如意确实想遵从徐思的愿望,离开之前同萧怀朔好好谈一谈。但眼下的情形,恐怕是做不到了。
  她便起身要离开。
  衣袖却被牵住了。
  她回过头去,果然是萧怀朔牵住了她。他疲倦的睁开眼睛,见如意就在跟前,却并没有十分意外。
  他依旧憔悴着,目光疲倦的看着她,透出些病中才有的示弱。衣衫尽都被虚汗浸透了,身上烫人的热度却并没有褪去。
  如意到底还是回过身来,将他的手臂塞回到被子里。重又坐下来。
  先前不经意的示弱显然令萧怀朔感到难堪。如意坐回去之后,他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且闭目养神。
  恰外头送药进来,侍女上前轻声道,“陛下,该吃药了。”
  他只厌烦的挥手,几乎将侍女手上药盏打翻。
  所幸如意适时接了过来。
  她也并不迁就他,只对侍女道,“扶陛下坐起来吧。”
  萧怀朔一滞,却还是不情不愿的乖乖任人扶了靠在隐囊上半倒着。
  如意便将勺子取出来,药盏递过去。
  萧怀朔仄仄的接过来,一气饮尽了,松手将药盏胡乱一丢。如意拈了蜜饯递过去,他先是恨恼她得寸进尺,待要反抗,然而张嘴尝到甜味,正是他急需的,那气恼便无以为继,默不作声的就势含住了。
  只这些动作,便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
  他复又疲倦欲睡,却不甘心,到底还是强撑着力气,道,“阿娘让你来?”
  如意道,“是。”
  他眼中便卷上水汽来。片刻后,才倦倦却强硬道,“……阿娘小题大做了,我只是偶然染了些风寒。”
  这还是如意头一次看到他逞强的模样。看着他眼下的状况,她也根本就无法不顾及他的心情和病情,便不做声。
  萧怀朔又道,“天太冷了,我还得主持祭祀。在斋堂里沐浴完,头发总干不透,出门风一吹……”
  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解释……因头脑昏沉,越想说明白,听上去就越像辩解。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终于闭上了嘴。
  漫长的寂静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我很难受……你扶我躺下吧。”
  如意令侍女上前,他便又牵住了她的衣袖,垂着眸子不做声。
  却安静的任由摆布。
  侍女扶他躺好了,他依旧不松手。如意望着他,终还是说道,“再睡会儿吧,我等你睡醒再走。”
  他这才又沉沉的睡过去。
  然而如意不过略一掣衣袖,他便又从睡中疲倦的抬眼。分明就不曾睡安稳。
  如意便不再尝试。
  因如意在,午饭时他虽依旧在半梦半醒之间,依旧吃下去不少东西。喂药也十分顺利。
  后半晌,他身上热度终于稍稍降了些,脸上能看出些血色了。
  ☆、第九十八章 (三)
  他其实已经醒了,却依旧闭着眼睛装睡。
  先前仗着自己病了,知道必定能留住如意,兼这阵子受的委屈多了,也赌气想让别人迁就自己一回,故而安心的只管昏睡养足精神。此刻也许是精力恢复过来了,诸般烦恼便再度涌上心头。
  他知道这是个难解的局。若他非要一意孤行,如最终只能顺从他。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大概就一辈子都得不到了。
  可若他不去强求,从一开始他就注定得不到。事到如今却要他放弃,他又怎么甘心?
  他正胡思乱想,忽察觉到如意起身,立刻便睁开眼睛望向她。
  他目光清明中带着焦急,分明是已彻底清醒了。如意当然随即就意识到了,却也没问什么,只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道,“好些了吗?”
  萧怀朔懵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道,“……还有些头晕。”
  睡得久了,声音难免有些低哑。
  如意示意宫娥去禀告徐思并传太医进来,又问他,“要喝水吗?”
  萧怀朔便记起自己是病人,病人是有刁蛮任性的特权的,便道,“嘴里苦,要喝蜂蜜水。”
  如意便令人扶他起来,端起茶盏试了试冷热,递给他。萧怀朔见那茶盏旁搁的银匙,便记起自己睡得昏沉时,如意喂过他蜂蜜水。摇头道,“我手抖,端不住。”
  如意便又唤侍女来喂他,他心里烦躁,却压抑住了,委屈道,“……我病了。”
  如意分明忍耐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回去,亲自给他喂水。
  那银匙浅而窄,极容易洒出来,如意不得不坐得近一些。萧怀朔嗅到她身上浅香,便生亲近之心,不由自主的凝视她的眼睛。如意却无动于衷,目光克制而淡漠。萧怀朔猛的跌回现实,不由就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便也垂了眸子,沉着脸不肯看如意。然而那似有若无的馨香不停的扰动他的心志,令他目光无处安放。她捏在匙柄上的手指仿佛在揉捏他的心脏。明明是期待已久的亲密,却令他烦乱不已。
  他终于忍不住扭头拒绝,生硬道,“已经够了。”
  如意便起身搁回茶盏。
  太医们已候在门外了。萧怀朔便道,“你先出去吧。”
  如意点头,便要离开。
  萧怀朔见她背影,不由又道,“我还有话同你说,你在外面等,别走。”
  如意停住脚步,片刻后,道,“嗯。”
  她守了萧怀朔一整天,也觉着困倦。从寝殿里出来,便自去梳洗整理。见萧怀朔殿中依旧有人进出,想了想还是不急着回去。这一年来她辗转颠簸,少有此刻这般清闲无事的时候。抬头瞧见后院儿梅花含苞待放,精巧可爱,又见雀子跃上梅枝。明明是常见常有的景色,她却忽就觉着怀念。心想这样的梅花,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见了吧。
  她便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外头风紧,吹得枝桠幽响。人稍待一会儿,耳尖都吹疼了。侍女见她久立不归,便上前帮她戴上兜帽,问道,“可要折一枝进屋?”
  如意道,“……好好的,折它回去做什么。”
  便要回殿里。回头却正见徐思停步在门旁看她,却是同她看梅花时相近的目光。她心里便又难受起来,拾步上前行礼。
  徐思抬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只是看着她。
  如意被她看得难受,便问,“您看什么啊。”
  徐思道,“多看一眼,日后就见得少了。”
  如意喉中一哽,再说不出话来。
  徐思又道,“若你们还跟小时候那样就……”然而说到一半便又摇头,道,“还是长大了好。长大了,不管到哪里、做什么,都能过得好好的。不用再仰人鼻息,也不必依傍谁,自己就能独当一面,多好。”
  如意强忍着哽咽点头。
  徐思却先忍不住红了眼圈,将如意揽到怀里。
  她才从萧怀朔那里回来。
  她比谁都更想将如意留下,更想如意能回心转意,毕竟屋里病着的那个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知道只要她开口,如意必定就依从了。可正因为如此,她才一定不能开口。她耗尽心血将如意养大成人,若在此刻不能坚守原则,她所教导给如意的一切就都将崩坍,到头来她也不过是和萧守业一样冠冕堂皇的人罢了。
  她到底还是将如意推开,为如意拭去眼泪,推着她转身,轻轻一拍她的脊背,道,“去和二郎好好说说吧。”
  如意背对着她站着。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回头——徐思果然还在看着她。
  如意何尝不明白萧怀朔这一病究竟意味着什么,何尝不明白徐思在受怎样的煎熬。
  有那么一瞬她想问徐思,她该怎么办。可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她便屈膝向徐思行礼道别,安静的进殿去。
  萧怀朔已梳洗更衣完毕,虽依旧病容苍白,然而仪色端正,不复先前恃病刁难人的模样。
  目光却也不再掩饰,从如意进门起,便专注沉静的凝视着他。那就是男人坦然望向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模样,不带孩子气,也没有负担和枷锁——他确实终于将如意的身份诏告天下,他已经可以光明正大的喜欢这个姑娘了。
  如意依旧不同他对视。
  萧怀朔便先开口道,“……遇到阿娘了吗?”
  如意道,“嗯。”
  萧怀朔便又道,“行装收拾好了?”
  如意不由讶异,终于看向他。萧怀朔道,“打算什么时候来向阿娘辞行?”
  如意抿唇不答,萧怀朔便垂眸道,“若不是我病得差点死掉,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离开建康,一辈子都不回来见我了?”
  她不答已是默认,饶是萧怀朔早有准备,也不由恨恼她绝情至此,“原来我竟真该庆幸这一病吗?”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萧怀朔不愿她看出自己的心情,便扭头望着窗外,漆黑的眸子上映了一层明光。
  “我没想病。”他说,“在江宁县,若不是我骑术不精坠了马,你也不会受伤。你的胳膊——每次看到,我心里都懊悔、难受得紧。那时起我便听你的话勤习武艺,风雨不辍。这一年来虽诸事繁杂,但我自觉精力大有长进,可见习武确实是有用的。”
  “所以我并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病一场。我没打算仗着生病要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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