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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琉璃已是泪流满面。
  她没有再追问如意的事,因为她其实已经明白——她并没有比如意差,只不过徐仪喜欢如意,所以他眼里便没有人能比得过如意。徐仪也并非待她不公平,他待她一视同仁,如意才是他心里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埋头痛哭。然而哭到一半忽的想起自己还抱着一大堆文书,要去向徐思请教。便一边哭,一遍用衣袖擦着文书上被弄湿的字迹,抽抽噎噎的往院子里去了。
  她想,这样无情到极致的男人,她也差不多该死心了吧。
  ☆、72|第六十九章
  南陵,太守府。
  天子密诏果然是命二郎都督中外诸军事,召集天下诸侯共同讨伐李斛。
  二郎已命使者将天子密诏传讯四方,但他并不指望诸侯派兵前来集结,甚至都不怎么指望诸侯能听从他的调度。
  无他——“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叛军攻入台城,将维摩立为傀儡皇帝之后,维摩便已失去了他的正统地位。对萧姓宗室子弟而言,眼下谁抢先称帝,谁就占据了先手。至于平定叛乱,大可在此事之后再作图谋——李斛不过就是个仰仗八千羯人就妄图夺取天下的跳梁小丑罢了,迟早会自取灭亡。相较而言,对他们的野心威胁更大的反而是他们那些手握一方军政大权的叔侄兄弟们。而对于非宗室子弟的刺史们来说,与其扶持一个宗室子弟,在内斗中消耗兵力,也不如拥兵自重,暂且观望局势。
  结果果真如二郎所料,四方诸侯中明确响应他的,就只有徐州刺史徐茂和郢州刺史陆辰而已。
  二郎并不打算调动徐茂——东魏大军隔淮河而望,蠢蠢欲动。淮南还需要徐茂携重兵镇守。而陆辰则正是二郎的嫡系。
  所以到头来想要平定叛乱,还是要凭他自己的力量。
  与此同时,他还得防备他的堂兄弟们在背后掣肘甚至反刺他一刀。
  如今李斛忙着攻占富庶的三吴之地,一时还无暇西顾。二郎须得趁着这短暂的时机尽快集结军队,将各怀异心的诸侯统合起来——至少能保证短期内他们不对他动兵。故而忙得不得空闲。
  姐弟二人能相见的时间便少得可怜。
  但二郎依旧每日都会来探望如意,有时他从衙门里回来,就已到了就寝时分。饶是如此,他也从未间断过。
  如意的右臂依旧不能动。
  据说来到南陵时她肩上伤口已然化脓,大夫不得不动刀给她剜去腐肉。割开时伤口血流不止,大夫便用纱布帕子将血拭去,帕子吸满了血便丢到铜盆里再换一条。如此,足足换了三条帕子才将伤口清理干净。
  因此她还有些失血过度,走动久了便会头晕目眩。醒来后大把的时间都只能静养。
  静养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当你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必须去完成时。
  太守府的人依旧不知道他们是姐弟。
  二郎不开口,如意不点明,太守府的内眷们也不便直问。
  不过彼此间往来久了,他们也大致也窥测到一些端倪。知道二郎对如意敬多于爱,便也不敢再草率的将如意当成二郎的内宠来对待。
  却并未想过如意可能是个公主。只觉着她也许是二郎身旁女官,自幼跟随二郎,逃亡时又曾一道出生入死,故而感情非比寻常的深厚。
  ——主要是如意太结实了。受了这么重的伤,醒来后就没哼一声疼,吃不下、睡不着这种娇贵的毛病更是半点儿都没有。哪怕数日前还苍白虚弱昏睡不醒,一朝醒来也不肯娇弱文静的卧床静养,而是每日坚持在院子里走动锻炼。似乎还和一些江湖粗人保持着往来,明明是卧病、借住在太守府,但对外边儿的消息知道的比府上内眷还清楚。
  原本府上安排了少夫人步氏来照料她的起居,但因她传唤外男入见,倒让步氏不方便常来了。府上也不能埋怨她——她提前询问过,府上也说这院落已单独划拨给她,随她怎么处置——但她一个独居的女人,怎么能真的传唤外男入见?!她们还以为她只是问问而已呢。
  这哪里是公主的做派?连寻常世家贵女的派头都不够。
  步氏最初还是很愿意来找如意的。天下女子谁不向往金陵繁华之地?她很想从如意口中探听些京城王孙公主们的生活情趣,轶闻秘辛。
  但很快步氏便意识到如意并非我辈中人,兼如意既不会顺着她说些她感兴趣的话,如意说的话她也常跟不上,便不怎么爱来了。
  只是舅姑有命,令她打探如意的口风,她不得不来罢了。
  这一日步氏依旧来找如意说话。不同的是,这次她直接带上了自家小姑。
  南陵太守上的四姑娘小陈氏是个白净秀气的小姑娘,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话不多,总是微微垂着头。也不肯笑,性子十分拘谨。
  她们来时如意刚从园子里回来,正靠在隐囊上侧坐着读信。她穿戴得极简单,浅碧素色的襦衣配着竹青团花的襦裙,腰上系了条粉白色梅花结的长绦——俱都是太守夫人命人比照着府上姑娘们的穿着临时赶制出来的。肩上却披了条千鹤翔云的鹤氅。那鹤氅蜿蜒覆在她身上,曲折及地,宛若梅枝侧展、玉山倾倒之姿。
  那容颜之超尘脱俗,更是一目了然。
  步氏一见,便不由回头去看小陈氏。小陈氏满面羞红,只不说话。
  却是如意听见声音才知道是她们姑嫂进来了,便起身坐正了,请她们坐。那鹤氅滑落,便露出底下还吊着绷带的右臂来。
  步氏便笑道,“有伤在身,怎么还这么辛劳?”
  如意笑而不答,只问道,“这位姑娘是?”
  步氏便将小陈氏引荐给她,笑道,“这是府上四姑娘,你住的这院子原本是她的闺房。”如意忙道叨扰,步氏便拉了小陈氏的手引着她上前,笑道,“我同你说笑话呢。不过你们两个投缘倒是真的,一样的爱读书,一样的清贵矜持的气派。年纪也相近。”
  小陈氏不肯接话,如意却能体察到她此刻的羞恼。便也放柔了语气,问她最近在读些什么书。
  小陈氏说的却是徐茂的文集,如意却不便评论舅舅的作品,便只照着徐茂的文风,又向她推荐了几个近世名家的诗文集。
  小陈氏不爱攀扯关系,却有心彰显学问,总算肯接如意的话。
  如意略听了几句,对小陈氏的品味和性情便也大致有数了 。
  没聊几句,便听外头有人进来提醒,“王爷来了。”
  二郎这一日来得却比平日里都早,步氏不由飞快的看了小陈氏一眼。小陈氏却立刻面色发白,已站起身来做好告辞的准备了。
  如意心下便已了然。
  她当然不会开口留客。步氏也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止,很快便笑道,“看来我们得改日再来拜访了。”
  二郎进屋前,依稀觉着梅花林的那一面有人正看向他。
  他生性警惕,当即便看过去,却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已同他对上了目光,却怔了一怔才慌忙回过神来,随即便逃一般的扭过头去继续赶路——那条路却通向这院子的角门。二郎望过去,见在门边等那小姑娘的女人略有些眼熟,便料想是太守府的内眷来探望如意。只是不留神同他相逢罢了。
  他心下戒备略松懈,这才进屋里去。
  屋里落了帐子,医女正在里头给如意更换草药和纱布。
  二郎便给自己倒了杯茶,且等着她。瞧见她桌上信匣子没有落锁,上头随意搁了两张半折半开的信纸。略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拿起来阅读。
  却听里头如意问道,“今日怎么来这么早就过来?是江州有消息了吗?”
  旁的诸侯都可以不必在意,唯有顾长舟威望素重,又控制着长江之南大片土地,他的立场不能不问。偏偏江州的消息迟迟不到,这阵子他们都等得很焦虑。
  二郎道,“还没有。使者到了豫章,连他的面都还没见着。”又反问她,“陈家内眷常来看你?”
  如意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虽是来看我,却未必意在看我。”
  二郎顿了一顿,才问道,“怎么说?”
  如意已换好了药,医女用铜盆端了纱布出来清洗,经过二郎身边。二郎看那纱布上已无血渍,肩膀便略略松懈下来,快步上前为如意打起帘子。如意正在整理胳膊上的吊带,觉出光线明亮,不由抬头来看。
  她活动不便,二郎便上前替她打理,问道,“还是不敢动吗?”
  他已比如意高了半头多,靠得近了,如意目光便扫到他脖颈上。看到他竟然有喉结,不由就愣了一愣。道,“……好多了。”
  她也没再多想,只接过话头来,道,“……只是我私下揣摩罢了——陈家似乎想将女儿嫁给你。”
  二郎眉头不由皱了一皱,先感到的竟是恼火。
  然而这其实并不是件稀罕事——为平定乱世解民于倒悬而追随他的仁人志士并非没有,但想来也没几个。更多的人追随他还是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他们觉着他最有可能平定天下、履践至尊,故而将身家性命压在他的身上。
  为此嫁个女儿给他,根本就是顺理成章。毕竟婚姻是天然且牢固的盟约,是共富贵的有效保障。
  何况他还尚未娶妻。
  这一场叛乱平定下来,不知有多少人想嫁女给他,甚至都未必非要为嫡妻。
  而他似乎也没理由拒绝——若当真拒绝了,反而幼稚愚蠢。
  然而当着如意的面,他却不大愿意提这件事,只道,“随他们去。你若觉着烦得很,不见就是。”
  要说有多烦人,也不至于。
  如意只是想到小陈氏被强按着头押到她跟前一般,消极抗拒着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下便有些难受。
  可是她也早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姑娘了。她知道在这整件事里,小陈氏的意愿有多么的微不足道。
  她便说,“想来他们也不会来走我的门路,倒没什么烦不烦的。”陈家还不知道她是二郎的姐姐,比起找她,当然还是找二郎手下得用的谋臣更体面方便些。
  她犹豫了片刻,终还是又说道,“只是依我看,陈姑娘未必愿意。”
  二郎只垂着眼睛,随口应道,“哦。”
  他淡漠得仿佛事不关己,如意心里有些懵,忍不住便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二郎略有些不耐烦。
  可还是如实答道,“若无人提这件事,当然最好。”
  若提了……左不过就是娶一门亲罢了,非常时期甚至也许连婚礼都不会有,他需要给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分罢了。在大局和利益攸关之下,若只需嫁娶一个女人便能调和诸多利害,他当然不会不合时宜的拒绝。
  如意只是木愣愣的看着他。
  他们太熟悉了,只是看表情就能猜透彼此心中所想。
  她的目光渐渐由浅浅的期待变作了然之后淡淡的失望,可其实她其实既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也不真的明白她在失望些什么。因为这答案她早已预料到了。
  最后她也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哦。”
  ——相比较于他们要做的事,小陈氏真的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了。
  ☆、73|第七十章
  二郎帮着她打理好了吊手臂的带子。
  如意略觉着气氛尴尬,便起身出去。一边道,“我刚刚收到了益州的来信,正有事要和你说。喝茶吗?”
  二郎便上前,抢先帮她斟上水,又帮她端到座位前。
  如意笑了笑,也不同他争抢。瞧见信正搁在信匣子旁,便知道他适才已私底下看过了,不过想来他也没看完。她将信拾起来,重又拿给他。道,“褚时英是舵里的三把手,常年出入益州行商,和益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有些交情。”
  二郎也并不掩饰自己看过这封信的事,直接翻到第二页,一眼扫过。
  信上说的是件大事,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益州有官员劝说益州刺史、巴陵王萧恪称帝,萧恪明拒暗喜,私底下正在打造车舆冠服。想来是已准备要称帝了。
  二郎看完信,也只轻笑了一声,道,“叔父真是心急。”
  萧恪是天子的四弟,被封到益州已十七八年。益州这些年来富庶安定,商路四通八达,也算是他治理有功。
  李斛之乱改变了太多的事,乱世之下,众生百态尽数浮诸水面。相较而言他这个叔叔的作为其实都算率直坦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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