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桎梏着山河图的力量消失, 山河灵尊像是此时才反应过来,听从宴月亭的命令,灵光卷过静静躺在地上的人, 将她收入图中。但随即他就察觉到, 这具身躯是空的,里面的神魂已经没了。
  短暂消失的身体又重新出现,她肩上的伤口仍在渗着血, 染红了大片衣襟。宴月亭表情木然,行尸走肉般走过去, 跪到她身边,轻轻牵住她的手,“小师姐……褚珀,褚珀……”
  褚珀手腕上的迎春花亮起,生花笔浮出,笔尖从她身上扫过。
  宴月亭空洞的眼眸便微微浮出一丝希冀的光, 可白玉毫笔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次, 沉睡的人依然毫无声息。
  “没用的, 生花。”山河灵尊叹息一声, 若是山河图一直铺展在玄阳宗内, 生花笔自然可以掌控图中一切的生死, 可山河图未铺展开,褚珀的生死不在他们可掌控的规则下。
  她的神魂彻底被钟声击溃了。
  法身上的金丹开始破碎, 一波波灵力从她身上溢出来, 归散于天地间。
  师飞鸾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擦去嘴角的血,挺直脊背,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塬清真人,你也看到了,事实摆在眼前,褚珀确实被邪祟夺舍,他们二人之前巧舌如簧,颠倒黑白,污蔑我师家……”
  宴月亭眼眸暗得如同深海,瞳孔拉成了一条直线,抬眸冰冷地望他一眼,一个眨眼的瞬息,斩魂刀的刀光已经抵到他的眉心。
  “放肆!还不知错?”右琴轻叱一声,指尖弦响,音浪化作利剑荡开了斩魂刀,余音扑到宴月亭身上,霎时犹如万千利剑,贯穿他的身体。
  宴月亭顷刻间成了一个血人,可他手中的斩魂刀依然不停,再一次朝着惊惧后退的师飞鸾追去。
  右琴又一次按下长弦,在拨动之前,指尖的灵气流动忽然凝滞,如陷入一汪死水泥沼,塬清手执长刀,刀尖闪着一抹光,右琴身周灵气皆成死水。
  在同一时刻,闻莲的身影也掠过去,一刀斩开想要布阵的余望。
  师飞鸾退到一位峰主身后,宴月亭丝毫没有停留,和对方战作一起,他像是不知道伤,不知道痛,以一种鱼死网破的气势,悍然挥动着命刀。
  竟凭着一己之力,一时间将前来阻挡的几名峰主全数击退。
  塬清面无表情,“右琴长老,贵宗这是要将我师徒全数诛杀在此?你可承担得了这个后果?”
  “塬清,难不成你要认夺舍之魂为你弟子?”右琴蹙起眉头,压在弦上的手指一点点往下按去,周围死水一般的灵气开始缓缓流动起来,“他手里的刀是斩魂刀吧,塬清,你好大的胆子!”
  “斩魂刀?斩魂刀不是被灭灵阵碎了吗?”
  “这刀意确实是斩魂刀!”
  “擒下那个半魔。”
  在玄阳宗的地盘上,一名化神长老,九名元婴峰主,还有数不清的玄阳宗弟子,他们根本毫无胜算。
  宴月亭勾起嘴角,鲜血模糊了他的五官,只有那一双眼睛,亮得妖异,他转眸看了山河灵尊一眼。
  山河图猛地铺开,广场上的人影在铺天而来的卷轴中,被从广场中一把抓起,洒在了南岳群山中的各处。尚未沉淀的古灵气云腾雾绕地奔涌而起,将整个玄阳宗笼入其中。
  生花灵体重新回到地面冰冷的躯体手腕上,迎春花的线条从腕上消失,生花笔脱离,再一次碎入图中。
  “生花,你别走啊!”山河灵尊急道,“这小子也是可以将就一下的嘛!”
  玄阳宗山门,灵雾一阵晃动,塬清和闻莲的身影从中落出。
  “混账!”塬清怒斥一句,御空而起,被山河图拒之门外。
  紧接着,雾气中又出现一道身影,褚珀的身体从雾中浮出来,她身上的血已经凝固,面色青白,身躯上的灵力看上去已经流逝尽了。
  塬清和闻莲的动作都是一顿,闻莲伸手接住了小师妹的身体。
  “褚珀没有夺舍,杀了小师姐的人是我,她只是无辜落入这具身体里的普通人,一直尽力活着而已,对师父,对大师兄,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真心相待。”宴月亭的声音附在巽风派的宗门令上,被一起送还,“她不是邪祟,所有的罪责都在我。”
  玄阳宗主殿前广场。
  护在师飞鸾面前的人消失,宴月亭像一个索命的阎罗,直接撞入他眼中。
  宴月亭一掌将他掼到地上,青石地面登时被砸出蛛网般的裂痕,元婴威压像一座大山轰然压下,“邪祟?师道友,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样的才叫邪祟。”
  师飞鸾惊骇欲绝,唤出命剑刺去。
  宴月亭抬手捻住剑刃,灵力灌入剑身,一连数声脆响,命剑寸断。
  师飞鸾喷出一口鲜血,神魂大震。
  刀意自他浑身经脉震寸寸碾过,师飞鸾身上皮开肉绽,灵脉冲破身躯,整个人竟像是被人生扒了一层皮。
  宴月亭击溃了他的灵枢,一节一节碾碎他的灵骨,金丹破碎,灵力从残破的肢体上飞快流逝。
  师飞鸾几乎生不如死,声带被撕破,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嘶嘶的痛呼,恐惧扼住他所有的感官,师飞鸾本就摇摇欲坠的道心开始崩溃。
  宴月亭一刀劈开了师飞鸾的灵台,残破的星盘浮出来,膨胀成一团星辰,中央的主星倏地黯淡下去。
  他对着分崩离析的星盘说道:“大司命是么,等着,我会杀了你。”
  宴月亭眼也不眨地捏着斩魂刀,分开师飞鸾的三魂七魄,慢条斯理地一道道钉穿。
  星盘背后的人也像是被他骇到一般,星象飞快黯淡消散。
  山河灵尊目瞪口呆,他抬头看了看,没有入魔天象啊?
  宴月亭甩了甩手上的血,脸上一丝波澜也无,杀掉师飞鸾并没有让他有半分畅快,他眼瞳深得近黑,握着斩魂刀,点名下一位,“右琴。”
  山河灵尊看着他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不忍心道:“你打不过她,何苦自寻死路。”
  “在你图中,连主人都护不住,那你不如去投焚天炉自尽。”宴月亭冷冰冰地说道。
  山河灵尊灵体一颤,竟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寒意。
  第87章 那便不回来了。
  仙君在炼制山河图的时候, 指不定给他点了什么乌鸦嘴的技能,山河灵尊脑子里才转过天象的念头,那罩在玄阳宗上方的云层就有了异变, 黑云翻涌, 闪着雷光。
  周遭的灵气形成异常涌动的漩涡,朝着宴月亭疯狂涌去,他被鲜血湿透的衣袍随灵气鼓动, 猎猎作响,玄色衣衫上到处都是裂口, 露出底下惨白肌肤上血红的伤口。
  笼罩着玄阳宗的灵雾都被卷往一处,竟形成了龙吸水一般的天象。
  山河灵尊急切道:“你要是再次迷失在自己的道心里,现在可没有人能拉你回来了!”
  “那便不回来了。”宴月亭头冠被罡风吹散,湿漉漉的长发顿时披了一肩,额上的碎发在他眼上投下浓重的阴翳,血痕之下的眼瞳里, 烧着一丛妖异的火, 像个嗜血的恶鬼。
  赤金色的离雀羽被狂风裹着, 自他眼前掠过, 亡命徒周身的血气便微妙地一敛, 宴月亭伸手捻住离雀羽, 轻轻摩挲了一下翎羽,抬手重新挽起长发, 将离雀羽簪回发间。
  看上去, 像是终于拽回了一丝人味。
  右琴乃化神期修士, 山河图本就困不了她多久,汹涌的灵雾稀薄后,她立即破开迷障, 转瞬便回到玄阳宗前峰主殿。
  玄阳宗前峰几乎生灵灭绝,大殿坍塌成了废墟,其上的的法阵铭文都被抽干灵气,沦为死物,从主殿往外,草木枯败一地,就连土壤都焦枯干裂,被夺走生机。
  堕魔的天象在头顶盘旋,血戾气息冲天。
  魔种,天生就埋在这些魔物体内,就算修出道心,也早晚逃不过道心蒙尘,被魔性吞噬,沦为残忍嗜杀之徒。
  “在玄阳宗内入魔,找死。”右琴口气温和,身前的本命法器终于显出全貌,是一把五色瑶琴,金色弦响,勾动天上隐雷,蛇形闪电终于撕开云层,随着弦音所指,骇然落下。
  塬清蓦地抬起头,仔细望向玄阳宗上方的雷云,片刻后,舒了口气,“不是堕魔劫雷。”
  宴月亭在浮生幻阵中时,入魔天象便时聚时散,会有天象示警,便意味着他一旦走上魔道,将来会有数不清的无辜生命丧生在他手里。
  当初伏安之堕魔,九重天罚没有将他劈死,没过多久,他便劈开黄泉,放三千恶鬼出幽冥,使得南蜀之地生灵涂炭,至今仍是鬼哭狼嚎的阴寒死地。
  塬清负手站在玄阳宗山门的坊楼顶上,如果宴月亭在此入魔,他便要肩负起清理门户之责,“闻莲,你带上那名擎苍峰弟子,立即回去巽风派,尽力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调查清楚。”
  “是,师尊。”闻莲拱手应下,抬头看一眼远处的雷云,携带着小师妹的身体和装有罗不息的芥子,御空离去。
  玄阳宗周边的天光飞快地暗了下去,越发衬得那雷电威势惊人。
  元婴境界之上,每升一阶都好比跨越鸿沟,每一个大境界之间更是犹如天堑。
  弦音携着雷光破空而下,还未到身前,那浩瀚的灵压已经逼得宴月亭七窍渗血。山河灵尊袖摆拂动,音浪猛地从前峰荡开,散入虚空,但残留的声波依然将整个广场压得往下一陷。
  宴月亭就像是山崩下的蝼蚁,被砸入深坑。音浪压到他身上,竟然短暂地凝固了片刻,当中灵力一下被全部抽离。
  山河灵尊从虚空浮出,垂眸看他一眼,“还活着吗?”
  影魔一直在阴影里躁动不安,想要冲出来,被宴月亭屈指按回去,以它那点子不上进的实力,一冒头就会被音浪碾灭。
  尘土飞扬中,灵气依然在往宴月亭身上涌动。
  感受到他修为的进阶,高高在上的化神长老眉间微蹙,按上琴弦,脚下的大地随着琴音而动,要将他吞入地底,碾压粉碎。
  宴月亭一刀劈开合拢的地裂,斩魂刀和音浪撞在一起,刀身顿时嗡鸣不止。
  山河灵尊将他从地陷中掏出来,送到了半空,还没站稳,凭空而生的火鸟便席卷过他周身。
  “快收了你的离雀羽!她的五色琴可操控五行元素。”山河灵尊从来没这么狼狈过,护着他被右琴的弦音逼得满山头跑,“化神修士灵力深厚,你就算这么一直掠夺她的灵力,在抽空她之前,你已经被她打死了!本尊不擅长战斗,你若想杀她,只有生花笔可以助你。”
  山河灵尊见他毫无所动,继续念叨,“你小师姐当初是为了救你才唤醒生花现世,想来生花看在她的份上,也许能勉强助你一臂之力。”
  “我没打算抽空她。”宴月亭擦擦嘴角,斩魂刀的刀尖淌过一道流光。
  他的斩魂刀是控魂法器,五色瑶琴身为本命法器,与右琴神魂相连,斩魂刀与弦音的每一次相撞,都不是徒劳无功。
  山河灵尊再一次险之又险地将宴月亭卷走,如此交战了数回,右琴有些失去耐心,但山河图到底出自渡劫仙君之手,她破不开这仙器,只能想办法全力击杀宴月亭。
  右琴的弦响越发急促,几句话的功夫,斩魂刀已经同弦音撞上几十余次,要不是山河灵尊每一次都能及时将他抽离出险境,宴月亭怕是已经尸骨无存了。
  宴月亭灵台内的元神都在这样的碰撞中,被强催着成长,小鼍龙的鳞甲每剥落一片,便代表着他元神的一丝损伤,如今鼍龙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到完整的地方。
  但灵力依然在疯狂地涌入他的元神里,强行提升。
  要么斩魂刀碎在此地,他神魂俱灭,要么,斩魂刀反噬五色琴,撕开右琴的神魂。
  他还有一个人要杀,绝不能死在这里。
  头顶骤然响起一声霹雳,酝酿良久的的堕魔天罚,终于撕开云层,落下第一道雷,那森然的天象向此间的每一个人昭告着,受劫之人未来将会背负多少血债。
  山河灵尊看了一眼宴月亭的眼睛,他蓝色的眼瞳中爬上蛛网一样的红光,俨然是一副快要走火入魔的迹象。
  “你给我清醒点,本尊可是仙器,绝不可能与堕魔之人为伍!”山河灵尊替他挡下雷劫,勃然大怒道。
  宴月亭歪了下头,染满鲜血的嘴角竟然还噙着点笑,“才第一道而已。”
  山河灵尊:“……”你还能回头吗?本尊看你回不了头了!
  “你想想你的小师姐吧,她真的愿意看到你为了她变成魔头吗?”
  宴月亭脸上的笑倏地沉了下去,没有再理会他,冷漠地抬眸望向傲然立于半空的人。
  相较于他的狼狈,右琴裙摆飞扬,纤尘不染,脸上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仿佛她理所当然地拥有可判人生死的权力。
  有些人高高在上久了,就算面上再如何温和,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傲慢。
  恐怕已经忘了自己也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刍狗。
  宴月亭指尖轻叩了一下斩魂刀,右琴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一顿,竟从自己的本命法器中感受到一丝凝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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