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这话死气沉沉的,哪儿像个高高兴兴的待嫁姑娘?
乔氏心酸叹气。“循循你不懂。”她拉着梅茹道,“这会儿王府就你一个人,殿下自然就只有你一个。你得收收自己的小性子,不能总是惹殿下生气,殿下就是你的依仗。以后那些幺蛾子、狐媚子多起来了,你就知道了!”说到这儿,乔氏不禁又长叹一声,道:“那些苦楚你不懂。”
梅茹怎么会不懂呢?
她前世就是这么过得,连洞房花烛夜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她熬啊熬,熬到了最后,心灰意冷,直接就自尽而亡。
那些事压在心头,梅茹眼底不禁涌起些湿意。一想到今生还要再嫁此人,一想到这一世还要跟这人过一辈子,梅茹心里就沉甸甸的,堵得难受。那心绞在一起,跟刀割似的。她本来都已经认命,如今却又分外不想嫁给那人。她小性子上来,恨不得进宫求退婚。
偏偏梅茹现在什么都说不了,亦什么都不能做!
这场婚事来得实在突然,梅茹措手不及,害的她只能被动受着,又和朝中利益扯在一起。梅茹要是贸贸然这么悔婚,那梅府的脸面就彻底没了,以后在朝中既得罪了太子,又得罪了傅铮,真真是难以立足。
这些事儿缠得人心里烦,压在心里头难受,梅茹更加懒得在乔氏跟前学东西。
为了躲乔氏,她便去平阳先生那儿。
没想到去了平阳先生那儿,她也躲不掉这些烦心事。在平阳先生府里见到傅铮时,梅茹颦了颦眉。他就在她的院子里喝茶,竹簪束发,石青长袍,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却又是鸠占鹊巢,手里拿的还是她平日里喜欢看的杂书。
梅茹冷冷看着那人,傅铮坦然道:“这几日我一直在先生这儿,就是想等你。”
“等我做什么?”梅茹不悦,立在垂花门旁没有上前。垂花门边的墨竹垂下来,底下恰好是一抹纤影,偏偏目光是冷的。
定定迎着这道视线,傅铮忽然叹气:“阿茹,知道你不愿嫁我,所以过来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梅茹还是冷冰冰的。
傅铮还是叹气,他道:“先过来陪我喝一杯茶吧,喝了这杯茶,我们的情分就尽了。”
听出他话里有话,梅茹狐疑道:“殿下愿意退婚?”
“有何不愿?”傅铮垂下眼涩涩一笑。
他斟了一杯茶搁在对面,仍对梅茹道:“过来喝杯茶吧,阿茹。”他难得肯软下身段。可梅茹还是立在那儿,不愿上前,浑身戒备。傅铮叹了一声,望着她说:“阿茹,你不愿意嫁我,我自然不会强迫你半分。你陪我喝了这杯茶,我便去父皇跟前退婚。”
他的眸子漆黑,直直望过来,像一支离弦的箭。
傅铮敛色道:“我说的话何时不算数?”
梅茹默然上前,侧身在矮阶上坐下,视线拂过他垂在身侧的右臂。这身石青色的袍子很厚,他瘦削的手裹在其中,显得愈发苍白。梅茹移开视线。
傅铮抿唇浅浅笑了笑,对梅茹道:“阿茹,我与你在这地方喝过三次茶。第一回下着雪,煮的是明前,那日你怀里还抱着柳琴,我亦是第一回求娶你,熟料你抱着柳琴便直接回了房,剩我一人独自喝了杯凉掉的茶。第二回雪停,你煮的是铁观音,那日我拿你诗作逗趣,惹你不高兴,后来十一弟来,你又先行离开,那道茶谁都没有喝成。这一回无雪,难得我煮了好茶,等了你好几天,你终于来了。”
他的话里竟有几分痴意。
梅茹看着他,傅铮却不敢再看她。他垂眸,将白瓷茶盏递到梅茹案前。傅铮仍是轻轻一笑,似是无限遗憾道:“阿茹,我与你竟然从未能好好喝上一杯茶。”
他说的那些过往,就像是一幅幅画似的,从梅茹眼前飘过。那天漫天大雪里,她正弹着难听的音,那人就来了,还有那回扫雪煮茶,她心情本好得很,又被这人两句话惹得不快……梅茹叹了一声,端起茶盏。
傅铮今日煮的还是铁观音,香气如兰,沁人心脾。
梅茹抿了一口,道:“殿下这茶不错。”
傅铮亦不再说话,更不看她,只左手端起茶,偏头抿了一口,良久才回了一句:“确实不错。”
他声音闷闷的,闷得人心里不舒服。
这庭院里一时安静下来,静的有些不像话,甚至能听到风刮过竹叶的沙沙声。
梅茹搁下茶盏,对傅铮道:“殿下——”
傅铮一直偏头望着旁处,这会儿才不自在的拂过来一眼。
这一眼,梅茹却是怔楞。
这个男人眸子总是黑的,滴了墨一样的黑,坚毅而沉稳,偶尔凌厉,今日却泛起了红。那些红覆在眼底,俱是心伤。
许是不想被梅茹看到,傅铮很快移开视线望着旁处,他钝钝说:“当初你爹与你哥哥来府里说过你的婚事,我知你不愿,便没有同意。那日在父皇面前请旨赐婚,不过是为了你们梅府的权宜之计,也是我自己糊涂。现在看你还是不愿意,我更不会多勉强你。”傅铮起身,也不再看她,只道:“既然你已经陪我饮了这杯茶,我这便走了。”
梅茹还是怔怔的。她不愿嫁他,傅铮主动退婚是最好的局面。可是,听他提到梅府,想到府里将来的尴尬处境,想到爹爹,想到哥哥,她一颗心便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见傅铮头也不回的往外走,脚步匆匆,梅茹真是煎熬到了极致,她脑中昏沉,乱七八糟,她真是被逼到了绝路……
“殿下!”梅茹终出声唤道。
傅铮顿住脚步。
梅茹慢慢起身,央道:“殿下,劳烦你能为梅府多多打算一些。”
傅铮缓缓回身,他抬眼望过来,那双墨黑的眼就是红的。石青色袍子底下的胸口起伏,他看着梅茹,梅茹不自在的撇开眼。傅铮快步上前,下一瞬便紧紧拥住她。他说:“阿茹,我真的会对你好的。我更不会要旁的人,你信我一回?”
梅茹仍偏着头,不说话,更不搭理他。
傅铮抚上她的脸,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的唇齿间是铁观音的清香,轻轻啄了一口,柔柔软软。
梅茹还是不自在的撇开头躲了躲,傅铮不敢有其他的动作,只拥着怀里的人,再也不敢放手。
☆、第 108 章
从平阳先生那儿回府,梅茹恰好遇到要出门的哥哥,“哥哥这是去哪儿?”梅茹问,若是要去瑶姐姐那儿,她还得再泼些冷水。
梅湘回道:“去京城大营那边看看。”他一直在等那个空缺,虽说有燕王帮忙是八.九不离十的,但没个定信,人心里头总是无端端发慌。
听闻是这事,梅茹沉默少顷,宽慰了一句:“听说哥哥的调令这几日似乎就快下来了。”
“真的?”梅湘面色一喜,旋即蹙眉好奇,“循循,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又是小半晌的沉默,梅茹尴尬敷衍道:“我在平阳先生那儿听说的。”
许是察觉到循循的窘意,梅湘自知失言,亦有片刻的尴尬。这事儿循循还能听谁说?定然是燕王殿下了。他一时思忖,燕王殿下是为了与梅府绑在一处才求娶循循的,现在看来殿下对梅府真不错,见到循循还特地说了这桩事;可梅湘一时又攒眉,现下殿下娶了循循,那以后见到十一殿下,三人岂不尴尬?这事儿他没好意思再细想,连忙打住念头,梅湘仍匆匆出了府。
梅茹回头看了看哥哥的背影,回过脸来的时候,还是尴尬又窘迫。先前在平阳先生府里,她早就想要走的,偏偏傅铮拉着她,他说:“阿茹,我还有事儿跟你说。”梅茹的手腕被他扣住了,甩又甩不掉,挣又挣不开,只能干瞪着他,生气不说话。
她生气的时候还是会鼓着脸,娇娇蛮蛮的小模样。傅铮笑了笑,顺势牵着她坐了回去。矮阶旁的茶案上还搁着他们用过的两盏白瓷小杯子。傅铮添了些茶,方转头对梅茹道:“你哥哥不是想留京么?调令这几日就快下来了。”
梅茹那会儿一直板着脸,听闻是哥哥的事情,冷淡的脸色终于缓了一些。她客气道:“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还客气这些做什么?”傅铮回道。
他说得无比自然,其实赐婚的旨意下来,他们两个这辈子又是被绑在一起的……梅茹垂眸眨了眨眼,将手抽了回来。傅铮的掌心是暖的,他的身上也是暖的——原先梅茹怕冷,行军在外最爱靠着他取暖——但现在梅茹总觉得这人透着股寒意。哪怕隔着冬日厚厚的袄子,那股寒意依旧丝丝透进袄子里,渗进骨子里,凉得厉害,让她打心底里涌起一些害怕。
如今想到那道寒意,梅茹手腕又僵住了。她抚着那处地方,微微有些怔楞。
那边厢,梅湘得了准信,自然要先去燕王府道谢。熟料傅铮并不在府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见傅铮还不回来,梅湘这才离开。他想,反正以后机会多得是,慢慢道谢也不迟。何况,二月初十老祖宗寿辰,府里定会请殿下过府的,到时候与爹爹一道好生谢过殿下。
这么打定主意,梅湘又溜去董氏那儿瞧瞧。那人盘的铺子在胡家那条街口,似乎是打算做些女儿家针线首饰的小买卖。梅湘从来不敢靠近,只敢远远打量着,然后再悄悄看着那对主仆安然到家。风吹雨淋,雷打不动。
只是这么多天,除了那次因为循循的婚事说过两句话,他就再也没说上什么话了。董氏与他撇清关系,梅湘自己也拉不下这个脸。
这日过去,梅湘还是立在远处望过去一眼。
就见未开张的铺子里面杵着两个寻衅滋事的人,看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梅湘蹙眉,快步上前。他就是怕出这种事,一家子孤儿寡母极容易被人欺负,尤其董氏与和穗都不是嘴巴利索的,又是女人,这会儿被那几个家伙堵得脸色羞愤通红,气得说不出半句话来。梅湘见状心里愈发窝火,他攥着拳头,沉下脸低喝一声。那两个二流子被他一唬,登时跑了。
铺面里安静下来,梅湘还是死死攥着拳头,一股怒气在心,他道:“明日你们不用再来,我让个会跑腿能看账的过来。”
董氏避着嫌,遥遥欠身道:“谢过梅大爷的恩情。”话锋一转,她又道:“只是我已经请好一个跑腿看账之人,不必劳烦梅大爷。”
梅湘被她一噎,只道:“你打算请什么人?我先去查一查。”
董氏回道:“是三彪的朋友周先生举荐来的,不用查。”
“哪个周先生?”梅湘不放心的追问。
董氏仍淡淡道:“真不用劳烦梅大爷。”
他二人就这样硬邦邦说着话,梅湘默了默,改口道:“那我也举荐一个,明日带来给你瞧,你先别急着定下。”
董氏还是拒道:“真的不用。”
她是真的要和他撇清干系。
梅湘怎会不知?他道:“反正我明日带来,你过过眼再说。”说罢,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梅湘突然顿住身形,他回身抱拳作了个揖,道:“胡娘子,我对你绝无其他心思,我也是三彪的朋友。”
这次梅湘急匆匆走出铺子,走了好几条街才复又停住脚步。正月的风凉呢,吹在他身上,瑟瑟的冷。
一回府,梅湘又被乔氏逮过去,他有些不耐烦,乔氏道:“整日不见你人影,好容易见着你,总该说一说。”
乔氏要说什么,梅湘心里头有数,这些日子乔氏已经在他跟前数了好几家了,他叹道:“娘,我如今真没什么心思,我更不能害了别人。”
看他这不争气的样子,乔氏心里窝火,直骂:“总有你苦果子吃的时候!”
梅湘闻言一愣,他忽然想,其实他心里就是苦的。
翌日,梅湘起得早,领着人骑马去董氏铺子。
天色极早又冷,只有几个小贩挑着担子叫卖,进城的人也少,一人还被拦在城门口。因为那人穿得甚为奇怪,脸上还挂着两道疤。守城卒左右打量好半晌,凶着盘问道:“哪儿来的?”
那人撸了撸脸,粗声粗气回得更凶:“他娘的,死里逃生活着回来的!”
他凶的要命,守城卒滞了一瞬,看了眼他的腰牌,忙放他进了城。
那边厢,见到梅湘领着人来,董氏欠了欠身,面容客气道:“梅大爷,我真的已经请好人了。”
梅湘正要着急说什么,忽的,对面的董氏滞在那儿,呆呆往外头看。梅湘一愣,亦顺着视线飘过去。就见铺子外头立着个男人,逆在晨光里又黑又瘦,脸上还盘着两道疤,脖子上也有道很深的伤口。董氏眼泪瞬间就出来了,那人也不说话,直接走进来,一把用力抱住她。
董氏先是无声的哭了,身子颤抖的厉害,然后是仰起脸痛哭。
那人将她抱的更紧了。
她揪着他的衣襟,死死揪着。
她的脸重新埋在他的怀里,呜呜咽咽。
梅湘愣在旁边,愣了好半晌,他悄悄撇开脸,退了出去。
他说过的,他们打仗啊,一天没有找到人,就不会相信人死,如今胡三彪回来了。他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待在这儿了。正月快要结束了,他立在街口,愣愣的,眼眶微微有些红。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
这日梅湘回府,先去乔氏那儿,正巧梅茹又被乔氏逮着学规矩呢。他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笑着道:“娘,循循,我有件事儿要说。”
“什么?”乔氏和梅茹齐齐开口。
梅湘淡淡道:“我恐怕又留不了京了。”
“怎么可能?”梅茹诧异。傅铮都跟她那么说了,他答应的事儿不会有错的呀。
梅湘叹了一声,嘴角抿着还是笑:“就是出了些岔子。”顿了顿,他又道:“娘,过完正月我就回营了,这次回京够久的,再不回去只怕就不行了。那婚事先搁一搁,等下次我回来再定。”
乔氏眼睛已经红了,她道:“这也太突然了……”
梅湘懒得再说话,只回了自己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