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甚至,他们还对于这样赤子之心、坚持自己底线的男孩有着一份赞赏,赞赏他不惧怕任何困难,只是全心全意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维护着自己认为应当维护的人——尽管这也同样让他们颇为头痛。
  “你当真不愿意讲吗?”向来以公正严苛的面目示人,闲微道君极少会在弟子面前表露出这般无奈的情绪。
  “不讲。”艾德曼摇头。
  “哪怕我会将你带去执法堂惩罚?”闲微道君挑眉。
  “我不怕。”少将大人挺了挺小胸脯。
  闲微道君嘴角微抽,极力压下想要笑的冲动,蠢蠢欲动地顺手将那挺起的胸脯按了回去:“我们只是想要确定,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不会威胁到华阳宗的稳定。”
  被按得憋了一下的少将大人涨红了脸,语气却没有细弱分毫:“虽然我看上去年龄小、不可靠,但我却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没有自己判断力的人。”他抿了抿嘴唇,骄傲而坚定,“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绝不会受到诱惑去做错误的事情,我不认为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会影响到华阳宗。”
  “但你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年龄小,见识短浅,所以会忽略一些看上去不重要的东西。”闲微道君皱眉,“那位将你一下提升至练气六层的修者绝非寻常之辈,他是否是华阳宗之人,又为何助你,也许大有深意。”
  闲微道君不愧是执掌执法堂之人,哄诱别人口供的能力不差,要不是艾德曼有着成年人的思维,说不定就意气用事地顺嘴将自己与白泽交易的事情说了,从而被对方顺藤摸瓜,找出白泽的身份。
  艾德曼相信白泽不会对华阳宗不利,更相信他即使说出白泽的名字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少将大人就是如此的倔强,就算被他“保护”的那人并不需要,也完全动摇不了他莫名的坚持。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保护自己的战友,不该说的必须要守口如瓶——这是艾德曼进入军队后学会的第一项铁律。
  不管怎么说,艾德曼就死咬着自己的底线,逼急了甚至直接伸出自己白胖的小爪子,表示愿意配合接受身体检查,确认自己体内没有被种下任何隐患。
  宁封与闲微道君刚开始头疼,后来倒是逐渐放下了怀疑与担忧,更像是在饶有兴趣地逗弄面前的孩子,看着对方纠结炸毛——纵使在星际时代活了二十多岁,但比起百余岁的元婴道君,艾德曼仍旧是显得有些青涩、不够沉稳。
  被如此对待的少将大人也隐隐察觉到了两位道君的恶趣味,默默将自己炸起的毛顺了回去,抿着花瓣一样的嘴唇苦大仇深,无论怎样都不肯继续配合。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许久没有被如此恶劣对待的少将大人表示自己认怂,谁让他打不过对方呢?只好先将这笔账记在小本子上,留待以后报复回来。
  眼见面前的男孩咬牙撇头,不再理会自己,闲微道君轻咳一声,抚了抚身上的道袍,又重新端起了自己“道貌岸然”的表象:“既然你不愿说,那么我们只好从其他的方向入手寻访了。”顿了顿,他掏出一瓶丹药,递到艾德曼面前,“耽误了你一下午的时间,这瓶丹药便作为补偿吧。外门灵气稀薄,这丹药所含丹毒极少,正适合你修炼——至于那些下品蕴灵丹,还是少吃为好。”
  这莫非就是“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逗弄完了宠物给一块吃食作奖励?艾德曼磨了磨牙,毫不客气地伸出手,将丹药收下:“多、谢,闲微道君。”
  闲微道君忽视了艾德曼怨念的语气,微微颔首,在宁封道君同样给了一瓶丹药作为补偿后便与他一同翩然离去,只留下艾德曼将手中的药瓶打开,恶狠狠地将丹药塞进嘴里。
  “艾德曼?刚刚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刚刚在床上摆好打坐的姿势,房间的门便被用力推开,戚越与吴天琪步履匆匆,脸上是尚未褪去的惊惶无措。
  “怎么了?”艾德曼一愣,莫名其妙。
  “我先前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回到院子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拦在了院门外,天琪与其他几人也是同样,直到刚刚才突然能够进入。”戚越惊魂甫定。
  听自家小伙伴这样说,艾德曼差一点败坏形象地翻一个白眼:“有两个不速之客,刚刚才离开,大概是他们布下了什么阵法之类的东西吧?”
  “不速之客?”戚越皱眉。
  “嗯,自称是执法堂的人。”艾德曼耸了耸肩,然后懊恼地发现自己的两位室友面色大变。
  接下来,艾德曼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劝说小伙伴不必担心,自己没有招惹什么事端,一切都风平浪静,而造成这一麻烦的罪魁祸首却对此丝毫不知,离开艾德曼所在的院落后便放慢了脚步。
  “这名叫做艾德曼的孩子,到底有何怪异之处?你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闲微道君侧头看向宁封道君,语气认真,宁封挑眉微笑:“你指的是什么?”
  “别给我打马虎眼,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闲微道君沉声驳斥,“相识多年,我们自然了解你。你表面看上去温和体贴,但实际上却比谁都冷漠。你自小参悟卜算推演,看尽命途冷暖得失,对任何事都能冷眼旁观,却偏偏主动出手帮了一个孩子,带他上山不算,还时时加以关注。”顿了顿,闲微道君轻声感叹,“所以,这个孩子必然不同寻常,你将他带进华阳宗,也必然有所打算。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相信你的判断,所以故作不知罢了——我现在只是想问,这孩子会不会给华阳宗造成麻烦?”
  “果然瞒不过你们。”宁封道君苦笑着摇头,“这孩子的命数不凡,但我却看不透。你觉得,他到底是善是恶?”
  “……善。”闲微道君沉吟良久,吐出了自己的评判,“他心思透彻,绝非阴险诡诈之徒,虽然小小年纪便周身煞气,却并非邪意,反而隐隐带着刚正之气,似是有大功德在身。不足之处则是对宗门归属感薄弱,对善恶的评判也过于自我,自信、却太过自信——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他年龄尚小,入宗时间也太短,往后慢慢引导便好。”
  “我也是这般想的。”宁封道君浅笑着点了点头,看上去稍稍放松了一些,“只要他心思纯正,是个好孩子,我们便不需对他做什么,只要安静看着便好。”抬起头,宁封道君注视着天际红艳的云霞,微微眯起眼睛,“说不定……他会让华阳宗、甚至整个修真界更上一层楼。”
  “你对他倒是颇为期许。”闲微道君摇了摇头,不置可否,“闲云与路凌都对他念念不忘,你也这般看中,就连我也对他有些兴趣,觉得他是个执法堂的好苗子。待到这孩子筑基,也不知谁有幸能将他弄到门下。”
  “这孩子的主意大,说不定到时候会让我们大吃一惊呢。”宁封笑叹。
  “那么,你认为这孩子修为突升的事情,还需要继续查下去吗?”闲微话锋一转。
  宁封道君沉吟片刻:“不如……我们去问问白泽前辈?”
  “白泽前辈?”闲微一怔,若有所思。
  宁封点了点头:“白泽前辈的洞府便设在离外门不远处,他通万物之情,明过去,晓未来,作为仁兽,对于恶念更是敏锐至极,也许能给予我们答案。”
  “也好。”闲微道君赞同,“说起来,我们也有许久不曾见过前辈了,理应前去拜会一番。”
  主意已定,两位道君即刻便向白泽递出了拜帖,而数日后,他们才得到了对方同意会面的答复。
  不敢耽搁,宁封与闲微道君很快来到归属于白泽的地界,跟随白蝶穿过迷阵,然后……愕然地看向似乎完全变了个样子的洞府。
  原本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清幽雅致的院落中堆满了或大或小、各式各样的材料,有普通至极的人间凡铁,也有千金难求的九天玄铁,而另一侧的架子上,也乱七八糟地摆放着由矿石炼制而成的奇形怪状的零碎物体,还有由这些物体拼接在一起形成的半成品——即使宁封与闲微如何见多识广,也完全分辨不出这些东西到底是何作用。
  白泽站在院子中央,银发披肩,神色淡然,千余年不曾改变,只是那向来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襟间却印上了几个黑印子,赫然从九天谪仙,硬生生变成了谪仙气质的凡夫俗子。
  “前辈,这是……”闲微道君咋舌,下意识开口询问。
  白泽淡淡地扫了一眼:“只是一些尝试,无需多问。”
  既然白泽前辈不让问,那么便不问了,所幸闲微与宁封都不是好奇心重的人,此番前来也另有要事。
  当即不再多言,闲微道君恭恭敬敬地将一五灵根外门弟子一跃而成练气六层修者的事情大略说了,随后虚心地向白泽问策。
  白泽听着闲微的禀告,表情微怔:“那孩子当真如此坚持?”
  “的确,无论我们怎么威吓,都半点不曾动摇,倔强至极。”闲微语带无奈,还掺杂着些许笑意。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那一贯如白玉雕像般无悲无喜的白泽突然嘴角微弯,笑意乍泄。
  闲微道君:“……”
  宁封道君:“……”
  #一定是他们今日拜访的方式不对!#
  第14章 夜访——尘埃落定
  在送走宁封、闲微两位道君后,艾德曼陷入了……不能算深的纠结。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去找白泽说明情况,询问他能否向他人吐露他的姓名,但执法堂那边自此之后却没有了动静,再也没有来找过艾德曼的麻烦。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是自己正(可)直(爱)的表现让那个闲微道君相信了他无害的说辞?但掌管整个华阳宗律法的执法堂有这么好糊弄吗?
  又或者是,执法堂其实并不打算过分探究他的事情,之前只是一次简单的警告,告诉他谨言慎行,少闹幺蛾子?这倒是有可能,毕竟华阳宗对于鱼龙混杂又人口庞大的外门素来都采取放养策略,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便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倘若只是警告,又哪里用得到两名元婴道君亲自前来?
  艾德曼搞不清华阳宗对于此事的态度,虽然他觉得这不过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但经历过政治斗争的少将大人也见识过不少小事被多疑的政客们弯弯绕绕地牵扯成大事。
  一时间,各种猜测忌惮纷至沓来,比如自己被监视,比如自己被试探,越想越是糟心。
  由于种种考量,艾德曼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去寻找白泽,反而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继续自己嗑药升级的日常,但由精神力编织而成的巨网却一直笼罩在他的周围,警惕着任何值得注意的风吹草动。
  于是,当某日深夜,所有人都陷入沉睡的时候,艾德曼却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察觉到有人进入了他的守备范围。
  艾德曼没有动,他控制着自己舒缓的呼吸,假作自己仍旧在沉睡,身体却悄悄紧绷起来,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屋子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清凉的晚风吹入屋子,却没有惊醒屋内其余两人。艾德曼只感觉来人的步伐不紧不慢,周身的气息也很是平和,他关上门,朝着自己床铺的方向走来,然后……轻轻地在床头坐了下来。
  艾德曼:“……”
  ——突然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在僵持片刻,发现来人没有动作,更没有离开的意思,艾德曼不得不装出无意间醒来的模样,咕哝一声,揉了揉眼睛,睫毛忽扇了两下,缓缓掀开眼帘。
  映入视野的是端坐于床头的白玉人像,银色的月光让那浑身上下一片雪白的人更显华贵,圣洁得绝非污浊人间应有之物。五官比不上艾德曼精致完美,却另有一番韵味,恬淡沉静,愈是观察,便愈是令人心折沉醉。
  艾德曼愣了愣,半是清醒半是迷惑地坐起身:“白泽……?你怎么在这里?”
  “来寻你。”白泽露出轻缓的笑容。
  “来找我干什么?”艾德曼茫然,突然神色一凛,“哦,对了!我也想找你来着!”他抓住白泽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雪白而冰凉的袖摆,急声说道,“我一下子进阶练气六层,引来了执法堂的……那个什么闲微道君,他——”
  艾德曼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白泽伸出食指抵住嘴唇,顿时木愣愣地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白泽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嗯,我知道。”
  “……你知道?”艾德曼慢了半拍,“他们找到你了?”
  白泽轻轻点了点头。
  “不会有问题吧?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艾德曼抓了抓头发,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友人兼恩人。
  白泽摇头。
  “那就好。”艾德曼松了口气,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没有给你惹麻烦就好,不然我还怎么和你愉快的做朋友?”
  白泽没有回答,只是安静的坐在床头,微微侧头审视般看着艾德曼,良久后才轻声问道:“为何?”
  “什么为何?”艾德曼觉得自己的新朋友闷闷的,有些不好相处,但转念一想,他以前认识的技术宅也都不怎么喜欢与人交流,便不以为意了——更何况面前这只技术宅已经宅了将近一万年。
  ……嗯,这样一想,对方还会说话就已经是奇迹了。
  可怜的白泽一点都不知道面前的男孩在腹诽自己什么,只是执着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为何不将我的事情告诉他们?”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艾德曼耸肩,将自己对闲微、宁封道君的说辞又大略重复了一遍。
  白泽轻叹:“你无需如此。”
  ——无需如此维护。
  “你需要不需要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艾德曼皱眉,面色稍冷,“我知道你很厉害,对华阳宗也没有恶意,不需要我替你保密,而我也不是专门为你做的,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让我自己问心无愧。”
  眼见艾德曼有些炸毛,白泽不由自主地抬手顺了顺那睡了一晚上后有些凌乱的金发,神色和缓:“嗯,我知道。”
  “所以,你也不必说什么需要不需要,感谢不感谢之类的话。”艾德曼扬了扬精致的小下巴,“我不在乎这个。”
  “好。”白泽莞尔,神色纵容。
  感觉自己被当成孩子哄了的少将大人:“……”
  纵使艾德曼性子再熊,对于白泽这样不温不火的态度也完全发不出脾气来。他被憋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涨红了脸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干脆扭头摆脱头上的爪子,翻身朝向墙壁内侧,裹着被子蜷成一团:“好了,大晚上跑过来扰人清梦!我要睡了!”
  艾德曼赌气的模样在白泽眼中颇为新奇,他注视着艾德曼露出被褥的一撮金发,轻笑着答道:“好。”
  艾德曼:“……”
  ——除了“好”和“知道”,你还有第三种回答吗?!
  少将大人心中愤愤,但他缩了片刻,却发现白泽仍旧在他床头坐着,不得不再次坐起身:“还有事情?”
  “有。”白泽点了点头,神色温和而认真,“以后,莫要在修为比你高深的修者面前装睡。”
  艾德曼:“……”
  “在我进入屋内之前你便已经醒了吧?”白泽难得露出些许揶揄。
  艾德曼:“……”
  “所以……你之前不声不响地在我床头坐着,就是一直在看我笑话喽?!”少将大人磨了磨牙,觉得自己牙根有点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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