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之前楚衍对所谓天命运气嗤之以鼻,他现在却能体味到只能怅然叹息的感觉,无可奈何也有些憎恶。
  恍惚间,一丝久违的愤恨滋味涌上心头,苦麻酸辣,一点也不好受。
  心魔说他太固执求不得,之后发展也是应征了他的话,真是不讨人喜欢又分外诚恳的回答啊。
  少年低头想了一会,竟能心平气和地笑了一声,已然是宽慰与淡然的意味。
  求不得就求不得吧,适时收手见好就收。多少人与这天命死磕较真,最后落得凄惨下场的还是他自己,谁能奈何得了?
  楚衍忽然想开了,这心魔之所以如此难缠,更因他自己孜孜不倦非要求得一个结果有关。
  固然梦魇担心是心魔,固执执念未尝不是心魔。看不开是心魔,未尽努力就退却,同样滋生心魔。
  只要修士能思考会喘气,每个不经意念头都有可能导致魔念,无法斩却只能暂时安抚。
  刚开始时楚衍看不开,他现在就心平气和多了。他不会堕魔,也并非一味恪守准则,不肯逾越半步。
  全看最后结果如何,不需费心也不必在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低头时也得低头。
  楚衍已然睁开眼睛,准备仔细体会一下,成为金丹修士是怎样的感受。可是天地在你面前都截然不同,换了个模样?
  他还未起身,却有一股暖流顺着头顶仙窍直直灌入,一路横行无阻肆无忌惮,简直不能更野蛮。
  明明是暖流,却像冰更如火,忽冷忽热复杂难明,让楚衍浑身上下都跟着狠狠一哆嗦。
  那等感觉太过古怪,仿佛你的躯壳已然不属于你自己。
  冥冥之中自有一双眼睛,在苍穹之上俯瞰着你,察觉到你目光注视后,它向你稍稍一点头,表明自己切实存在。
  所谓天命,所谓天道。楚衍微不可查地一咬唇,牙齿打颤太过惊心。
  第二次,这是他第二次体验到这种古怪感受。
  第一次是在灵山之巅的那处小亭,与天意交融与万物合一,仿佛真成了神祇一般,无悲无喜心中漠然。
  与外物没有分别,他也许是石头,也许是鸟雀,也许是自己。生平经历都被记载于册,每一丝念头都是清晰可见,能够被天意随意翻看无有反抗。
  当时的楚衍并不觉得恼怒,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他脑中灵感奔涌无法停歇,长河万里直流入海,汹涌澎湃无法阻挡。
  第二次体验截然不同,楚衍能明确地感觉到,天道是天道,他是他自己。
  似有一双手在冥冥中推了他一把,本来快要定型的金丹,又开始吸纳周遭灵气。
  周遭的灵气也跟着截然不同了,浓重得如若有形,甚至能看到色彩,是艳丽浓稠的紫。
  紫气东来,祥瑞必至。这一刻,整个太上派都为之惊讶了。
  哪怕修为再低的修士,只用肉眼就能看到此等景象。奔涌而来的灵气似云朵如潮水,已然将碧蓝苍穹变为一片淡紫,随着时间推移逐步加深。
  小辈修士们忍不住瞪圆眼睛张大嘴,或是互相交谈或是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这奇异景象意味着什么,只能一眨不眨望着天空,生怕错看了什么。
  云霞如蛟龙似大海,凝为明月万里又破裂成片,似流星坠地,各类景象太壮美,壮阔到令人无法眨眼。
  大能修士们稍稍淡定些,他们一掐算天机,有人无可奈何地叹气,也有人皱紧眉头。
  楚衍,竟然又是楚衍。他前段时间刚在灵山大典上出了风头,夺得首席之位,现在竟然又要结丹。
  更何况他成就的不是普通庸俗的中下品金丹,而是难得一见至为罕有的九品金丹,只此一点就值得他们重视这个人。
  此时的楚衍,已然不能被看做一个小辈,他已然有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一个下界而来的凡人,居然能在太上派掀起这等暴虐风暴,怕是谁也想不到。
  在这些或是惊异或是不安的大能中,唯有一个人笑得分外欢快又肆意。
  尚余撑着下巴全心全意地看天边云霞,既无惊异也无不安,反倒是这些人中最放松最投入的一个。
  他甚至不经意哼起小调,活像个看到有趣之物就双眼放光的少年,根本不似地位崇高的大能。
  楚衍对外界震动一无所知,他还是全心全意地打坐,隐隐间却觉得怅然了。
  一粒浑圆又无瑕疵的金丹,色泽紫金分外灿烂,自顾自地运转不休。
  天地与他融为一体,灵气也不再抗拒他,任凭楚衍吸纳命令,都无任何反抗之意。
  原来所谓自有天命,就是这等感受。楚衍明明想笑,可他竭尽所能扬起唇角,露出的表情更像是哭。
  苦苦哀求都无法得到回应,却在骤然间心灵福至感觉忽来,哪怕你抗拒不从也是全然无用。
  霸道又蛮横的天道早已决定了这件事,不需询问你意见如何,就自顾自敲定了结果。
  就算楚衍顺了意,他心中仍有些别别扭扭的。当真是天道蛮横又无道理,它若是青睐一个人,哪怕再资质低劣的修士,都能成为大能。
  风火劫心魔劫机缘劫,一关比一关难过。楚衍无人帮助,全凭自己一股狠劲肆意闯荡,居然也能成就九品金丹,这已然是奇迹。
  九品金丹固然需要淬炼心性,最关键的一点,还是看你运气如何。
  楚衍也是如此,就在他快要放弃的一刹,天命又忽然开始眷顾他。
  之前他把所有未来都义无反顾地押了上去,忐忑不安地等待天命审判,天命没有理会他。
  等到楚衍心灰意冷已然看开时,不容抗拒的天命又来了,也不用他费什么力气,顺顺当当就让楚衍金丹凝实,最后结果也让得偿所愿。
  也许楚衍应该心满意足,可他还是莫名地不高兴。这种感觉无法与他人言说,却让楚衍隐隐间觉得不安起来。
  被天命如此看中的他,究竟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是会粉身碎骨还是神魂无存,楚衍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唯有随波逐流而去,竭尽可能抓紧唯一一线生机,死死握住了就绝不松开。
  少年稍一闭眼,收敛了眸中的锋芒。
  天空中的紫色云霞也随之消散了,尚余无聊地叹了一口气,转而又问坐在他对面的人,“你瞧你瞧,我说什么来着?”
  “你徒弟楚衍必能成就九品金丹,比你这个师父还强。你当时还笑为师痴愚,现在结果就是如此。怎样,你服不服气?”
  第96章
  坐在少年殿主对面的灰衣修士没说话。
  尽管他竭尽所能保持沉默,眼睛里还是不由自主透出了一股无奈之感,就像大人看着顽劣孩童冒着被挠伤的危险逗弄一只小猫,两败俱伤并无好处,偏偏你还无法阻止。
  在苏青云看来,楚衍就是那只可怜的小猫,看似脾气软糯实则爪子锋利。而他的师父尚余是名顽劣孩童,占据上风亦有可能随时失败。
  这种比喻不大恰当,想来若是被尚余知道,苏青云这位很孩子气又分外恶劣的师父,必定会肆意嘲弄他的想法,再狠狠打击他的自信心。
  苏青云算是知道,今天尚余主动邀请他会面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在他面前扬眉吐气一把,证明一下他所言不虚。
  少年殿主眼尾上扬还眨啊眨的眼眸中,全是满满的得意与欣喜。
  你瞧你瞧,为师厉害吧?就算你对楚衍百般冷漠,从未把他当做你的弟子看待,他仍能结成九品金丹。
  一切都是为师给予的机缘,只需小小的一道微风助力,楚衍就可翱翔于九天之上,甚至不需要你这个师父插手做什么。
  既是示威也是炫耀,总之尚余又一次证明了他眼光的精准独到。他虽未走出太上派一步,却能牵动整个上界的情况变化,可谓是真正的大能做派。
  得意洋洋就要向他人显摆,此刻除了苏青云以外,还有更恰当的人选么?
  尚余很为自己高兴,他赞赏般拍了一下巴掌,又扭过头看灰衣修士,“为师记得,你结丹时是七品金丹。碍于资质机缘所限,还算不错。”
  “当师父的比不上自己弟子,啧啧,这可有些伤面子啊。”
  嘲弄的话语似是有心似是无意,终归让人听了不舒服。
  苏青云对此习以为常,他静默一刹,也能针锋相对地说,“如果弟子没记错的话,师父是八品金丹,也非九品。”
  言下之意就是互相伤害吧,当师祖的也比不上徒孙,你又何必斤斤计较揪住些微缺点不放?
  少年殿主一耸肩,食指拇指比了个微妙的距离,“为师资质不差心性更佳,可惜就差了一点点运气,这也没办法啊。”
  当大能的人,就要比寻常人出色些。或是脸皮厚或是能忍耐,终归要比普通修士一点就炸强出太多。
  尚余也不例外,他甚至不觉得苏青云的话冒犯了他的尊严。
  少年殿主托着下巴想了一会,似是有意又似无意地说了句话,“窈兰现在修为太浅,尚未结丹我不好断言品阶如何。仔细算起来,咱们师门上下,除了楚衍之外,也唯有你第一个弟子是九品金丹。”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慕薇还是采薇?”
  短短一段话,字字句句都戳中苏青云心中伤疤,鲜血横流破裂绽开,他差点就忍耐不住了。
  灰衣修士面色沉暗一瞬,干脆垂着头不说话。他已然如困兽般挺起脊背,是警戒的模样是防备的架势。
  尚余也许看到了,也许他大大咧咧什么都不知道,他又闲谈般问:“哎,年纪大了就是不好,时间一久我就快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你这个当师父的应该比我更清楚。”
  “宁采薇。”
  冷硬的三个字,如刀锋似寒雪,飘飘零零落满一地。
  “哦,就是这个名字。”尚余恍然大悟般一拍掌,又目光闪烁地看苏青云,“都过了十余年,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毕竟是难以忘怀啊。”
  该说的话,尚余都说了,苏青云自己又能说什么?
  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师徒间暗生情愫,只是含含糊糊没有点清,时光走得格外缓慢又分外璀璨,每一寸都似镀了金般,华美绮丽得让人不敢回想。
  直到那一日,苏青云的命途骤然断裂成两半。一半是绮丽金灿人生得意,另一半却是黯淡无光的灰白,再无色彩与声音。
  隔了许久许久之后,苏青云才能如此平静地回忆起当初的事情来,甚至能置身事外地嘲弄自己痴愚。
  明明他早就看出征兆,知道尚余在谋划着什么天大的事情,偏偏他一味相信师尊,天真到犯傻。
  结果呢,结果就是苏青云永远失去了他第一名弟子。那个爱笑爱说话的少女,永远葬身于深海之下,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灰衣修士宽袖下的手指攥紧了,不被人察觉又分外用力地一握,又很快松开。他清俊面容上没有表情,就连神色也是淡淡的,仿佛尚余提起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一般。
  苏青云越是此等表现,尚余反而越起了坏心思。
  他生性恶劣,每次都想看他人失控哭泣或是愤怒的模样。唯有此时,那些假惺惺又虚伪的小辈修士们,才更真实,也才真正地活着。
  “自从采薇转世重修之后,你就学会这种假笑,看似春风化暖分外温和,实际上眼睛里仍是冷冰冰的。”少年殿主一指自己的眼睛,“你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为师。”
  “你迫于无奈收窈兰为徒时,虽说不大尽心思,终究有个当师父的模样。至于对楚衍嘛,你的态度就分外奇怪。若要形容的话,就是避之不及,简直把他当成了天大灾祸。越是在意越是闪避,你的反应倒让我分外奇怪。”
  “怎么,楚衍和采薇哪里相似?明明他们性别不同模样不像,性格也是天差地别。却能让你如此惊惶不安,我当时就觉得有趣。”
  有趣,又是这恶劣的两字。
  真如神祇在上审判众人罪责,听到再出格再触目惊心的经历,也只会唇角微扬给予这两字评价,听得人分外不是滋味。
  忽如其来的一根纤白手指,直直点在苏青云额头上,毫无征兆。这亲昵举动没有持续太久,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就很快挪开了。
  苏青云本能地耸动骇然了,他刚一抬头,就撞上尚余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心中诸多复杂情绪立刻变为憎恶与恼怒,如烈火焚天差点压抑不住。
  “我那时就想,也许楚衍就是我要找到那个人。既然你这个当师父的冷落他,我这个做师祖的总不好不尽兴,于是我稍微对那小辈照顾一些,结果也没出乎我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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