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节

  一来是因她家住在城外,进城一趟不容易,东京城中虽无宵禁,却也只有上元节这等佳节时,往来才是最为便宜。二来,是因只有上元节时,她的花灯才能卖得出去,她的花灯制得只能说是一般。
  从前没嫁人时,父母兄长嫌弃她制得不好,她头一回下定决心进城卖灯前,就说她铁定一个也卖不出去。
  嫁人后,夫君也说她的手并不巧,却比父母和缓了些,只说这灯怕是不好卖啊。
  生下一双儿女后,小儿子也知道笑得将那眼睛眯成一条线,说:“娘做的兔子灯像老鼠哩!谁买呀。”
  气得她差点上手揍。
  总之,没人赞她的花灯好。
  李氏却还是年复一年地去城中卖花灯,并且只在上元节这天卖。
  只因多年前,曾有一位极为俊俏,极为和善的郎君买了一盏她的灯。那位郎君夸她的灯好看,那位郎君还在她的示意下对着月亮看那锦鲤灯,以窥见其中的小蹊跷,那位郎君更是给了她五个桃花形状的小金锞,那是她头一回见到金子,还是那么精致那么多的金子。
  李氏成亲已十余年,按理来说,世上能有多少人记得十多年前曾匆匆有过一面的人呢?
  李氏却记得清清楚楚。
  是因为那位郎君极为和善而记得这样清楚,还是因他出手大方给了这么多金子才记得,亦或是因他是唯一买了她灯的人?
  老实说,她也不知道。
  这一年的上元节,她如同往常那般进城卖花灯。
  城中如同往年上元佳节那般热闹,她与夫君赶着牛车,到得地方,夫君帮她将灯架子架上,又将她亲手做的灯一一挂上去。几番一收拾,天便暗了,满街的灯都亮了起来。一双儿女岁数还小,不敢常带他们进城,他们见到这幅盛景高兴坏了。
  李氏自然也不强留他们陪着一道卖灯,叫夫君带孩子去吃汤圆儿。她年年元宵都要进城,知道哪处的铺子卖的汤圆最好吃,更知道哪处最热闹,一一告知夫君。
  女儿坐在夫君肩膀上,儿子牵着夫君的手,三人乐呵呵地汇进人群当中,先往宣德楼去看宫中特地布置的灯盏。
  李氏微笑着看他们走远,心中格外平和,且知足。
  他们的身影不见后,李氏收回神,继续守着她的灯架子。
  东京城,说大那是格外大,这是京城,多国朝贡之地。
  说小却也格外小,小到李氏曾有幸见过那位郎君。
  她低头,从贴身袖袋中摸出一个小荷包,里头有一朵绢花,是当年买的。
  她心中想到:不知今年可否能见到那位郎君?
  卖了大约两个多时辰的灯,自然又是同往年一样,她的灯,一盏也没有卖出去。她不禁苦笑,如今她已嫁人,也不能似未出嫁前那般一整夜都耗在灯架子旁,她得回家了。
  算算夫君怕是要带着孩子来,催她回家。
  她心中叹气,弯腰开始收灯架子。
  她想着,一年不成还有两年,两年不成还有五年,五年再不成还有十年。即便十来年不成,那还有二十年,三十年……
  她收拾灯架子的时候,心中也有些迷糊,其实这般强求是为了什么?
  迷糊着,她抬手正要将最后一盏灯取下,却瞧见前方几步远处有一个十分眼熟的背影。
  她一愣,有些不敢上前去。
  就这么一个怔愣的功夫,那人往前走去,李氏再顾不得,匆匆忙忙就跑上前,叫道:“郎君!”
  他回头,李氏心中猛地一颤,竟然真的是他!
  她等了十来年!
  真的是他!
  她心中猛颤的时候,手微微发抖,心道,他怕是早已忘了她吧。她原本就不是花容月貌,无法叫人深记。如今嫁作他人妇,梳上妇人髻,面上从前的几丝天真早已无,自是再不能叫他记起。
  他倒是还如从前那般,生得一副天上仙人般的相貌,似乎年岁在他身上从未留过痕迹。
  他也如从前那般,笑得清和,问她:“可有事儿?”
  李氏一怔,过了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指向不远处自己的灯架子,小心翼翼地问:“郎君可要锦鲤灯?不要钱,送的!”
  他竟然也是一怔,随后笑得更开,点头:“好啊。”
  李氏心中直跳,带他走到灯架子前,她踮着脚取下灯架子处最高的锦鲤灯,并递给他。
  他接到手中,来回看了几眼,忽然低头问她:“这一盏灯,其中可有蹊跷?”
  李氏怔愣。
  他看她头上发髻,笑道:“你嫁人啦?”
  李氏眼睛蓦地就是一酸,原来他真的记得她!
  他手中提着灯,对身旁的女使看了眼,女使递给他一只荷包。他接到手中,再给她:“拿着。”
  李氏惊醒过来,当年也是这般,他接过女使手中的金锞子,并塞给她。
  她立即摇头:“不能要!”
  他笑:“还跟从前那样,当年给你的金锞子可有去买花戴?拿着,多年不见,你已嫁人,这是给你的添妆。”
  添妆那是大户人家才有的规矩,他们哪里有。
  头一回听到有人要给她添妆的,都已经嫁了十余年的李氏再摇头:“郎君,真的不能要!当年的金锞子——”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旁又走来一位高大身影,身着玄色衣衫,一来就问:“买灯?”
  李氏也立刻朝他看去。
  这么一看,她又是一愣,虽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君,她却清楚记得此人相貌,不由又是脱口而道:“郎君!”
  后来者看她,挑眉,显然已认不出她。
  李氏心中一跳。
  她这辈子就见过两位这样出挑的郎君,还是同一天见着的,一见,就在心中记了一辈子。这般看,两人竟是相识的?
  她望着两人,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还是先头那位笑道:“你叫我七郎君就好。”
  “是,是!”李氏接道,还是打算继续感谢他的金锞子,他的金锞子救了她娘的命,她急急道,“七郎君,你给我的……”
  后来的郎君有些不耐烦,打断她的话,对七郎君道:“去吃汤圆儿!”
  七郎君好笑:“就这么急?”
  “早煮好了,左等右等,也不见你来。”
  七郎君似乎有些气:“不愿等?那别等啊。”
  他面上一顿,随后讨好地去拉七郎君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郎君暗自“哼”了声,避开他的手,转而又对李氏笑:“这个灯,我买了。”
  李氏愣愣地直点头,那位还要拉七郎君的手,七郎君索性将手收到袖中:“你到巷口等着去。”
  “我……”
  “我说话还没用了?”七郎君也挑眉。
  那位明明比七郎君还要高大许多,看起来也,气势比之十多年前也更凌人了,却在七郎君面前做着讨好模样,努力道:“这灯不是已经买了?咱们一起走。”
  “我要跟这位小娘子说话。”
  那位看了李氏一眼,虽没说,眼中分明就是“这还是小娘子啊?这都妇人家了!”的意思。
  李氏顿时也有些气,立即站到七郎君这侧,不高兴道:“十余年前我比你还小呢!”
  那位似乎也不愿跟女娘多做纠缠,再看了七郎君几眼,见还是不搭理他,只好认输道:“我去巷口等你,你快些来。”
  七郎君骄矜点头:“嗯。”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七郎君身边的女使低头捂嘴笑。
  七郎君也笑,然后朝李氏道:“你认得她?”
  李氏立即点头,将十余年前的事儿告诉七郎君,七郎君显然是愣住了,良久才喃喃道:“竟然是他。”
  李氏更为不解,手中也还攥着他给的荷包,她又要将荷包递还回去。
  七郎君却问:“这一回,灯中可写了字儿?”
  李氏制灯是制得不好,但她很有一些巧思,在每盏灯中都刻了字儿,但那也是从前常爱做的事。如今嫁人,有孩儿与夫君要照料,她早已没有闲暇在灯里头刻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并没有。”
  “可能劳烦你在这盏灯里刻几个字儿?”
  李氏赶紧点头:“怎能说是劳烦!七郎君要刻什么?”
  “唔,‘恭祝小十一生辰之喜’。可是有些多?”
  “不多不多!”
  李氏带了刻刀,立即从七郎君手中取过灯,就着灯架子,将灯先小心拆开,在其中的竹篾子上刻起字来。很快,她便刻好,高兴地将灯还原好,再递给七郎君:“你看看!”
  “还要对着月亮看?”七郎君促狭笑问。
  李氏也大笑出声,仿若回到少女时候,点头:“可不是!”
  七郎君举灯对着月亮,应该是瞧见了里头的字儿,他看了片刻,低头笑道:“谢谢你。”
  “不,不用谢。”李氏笨拙地直摇手。
  正在这时,那位又来了。
  七郎君微微瞪眼:“还有完没完儿了?”
  他再讨好道:“都好一会儿了,你还不来。”
  “半柱香的时间都还没有呢!”
  “……宗宝……”他讨好地拉了拉七郎君的手,小声叫他。
  李氏又是一愣,她可否听错了?
  “宗宝”?这个名儿怎的这般熟悉呢?
  七郎君“哼”了声,到底是与他一同走了,只是走前再对她笑道:“今年的灯也很漂亮。”
  李氏呆在他忽然绚烂的笑容里,久久未能回神。
  她傻愣愣地看着他们俩走远,再看七郎君将灯递给那一位,那位喜滋滋地将灯抱在怀里,随后,他们就再也不见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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