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可怕,我感到冷入骨髓的可怕。
  有一瞬间,甚至觉得他手里藏有一把刀,正抵在我的心口。
  我猛地推开这个迷人心魄的怀抱。
  男子向后趔趄一步,手掌扳住桌角,脸色顿时煞白。
  一抹血迹从他嘴角溢出来。
  鲜红的颜色映在眼里,我反手抹掉泪痕,冷笑道:“为了坐上褚国皇位,你装病装了十来年,现在就不用演戏了吧!”
  他抬手刮刮嘴角,像被识破把戏的孩子,露出一贯的儇佻笑意,“是啊,总以为你会心软。”
  我捏紧手指,“你把云靖藏哪了?”
  司徒鄞、不,应说李牧舟,似笑非笑看着我,“你怎么肯定,是我把他藏起来了?”
  我冷冷瞪着他。
  “是。”他妥协地歪了下脑袋,“我承认,我是未国皇子,我也承认,作为褚国皇室唯一的正统血脉,云靖绝对是我的威胁。”
  变换了身份的男子拾起折扇,在指间转了个圈,目光陡然一变:“但是你不想想,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了,云靖又突然不知所踪,那么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我的思维不受控制地跟随他的暗示,猛然想到一个名字。
  “这个时候你还想把罪名推给胥筠!”
  “你怎知是我推给他,不是他推给我?”李牧舟俊颜隐魅,完全没有剑拔弩张的自觉,反而调笑:“钟了,你可不能这样偏心。”
  我照着这张脸挥出巴掌,他微微侧身,抓住我的手腕。
  目光闪动间,李牧舟哼了一声,“我记得你的玉镯是一对。”
  被他扣住的手腕纤白细弱,空无一物。我抬另一只手再打,他有些愠怒地挡住,剩下的一只玉镯脱腕而出,在空中流转一道曲线,落地碎断。
  两双血红的眼睛对视。
  “你到底,还是信他多些。”李牧舟轻声说罢,脸上露出落寞神色。
  我将牙齿咬出血,“我最后悔的——是信了你!”
  “是,摊上我,是你命苦。”泰然自若的嗓音静下来,李牧舟摇晃着退了两步,转身疲惫道:“为何不准备一把匕首,如是那样,我定不会躲。”
  声如弦断不忍闻。
  他也经历过伤肝断肠之痛吗,还是一贯的弄虚手段?
  我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我与他之间,曾有那么多花光月影,那么多深隽缠绵。初入宫时的折辱,我谅他,逐出宫门的计划,我信他,到后来立后也好选秀也罢,我都依他,可这一切,竟全部是建立在虚假之上。
  多希望他能转过头,看一看我的神情是如何痛恨,又如何不屑。
  但是他没有。
  李牧舟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背对着我,轻飘飘扔在地上。
  我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
  那是一封没有打开的信。是我要迢儿和张路带出去交给哥哥的信。
  迢儿……
  我慌张抬头,那道瘦削的背影如秋风中的树枝,摇摆几下,消失在眼前。
  第70章 沉魄浮魂
  未等天明, 容宸宫被重甲包围,任何人不能出入。诺大个殿宇, 转瞬变成牢笼。
  即使秋水尽力安抚,宫里依然人心惶惶。甚至有人私下猜测,是皇上要废后。
  看着眼前的那封信,我心里一阵阵发疼。给哥哥的警报没有传出、迢儿生死未明、云靖不知所终、胥筠远在天边、而我又被锁在深宫,对宫里宫外的情况一无所知——老天, 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
  李牧舟此时若想覆灭褚国, 简直易如反掌。
  曾被我当作此生良人的一颦一笑, 此时回想, 虚幻如梦。
  殿外突然传出一阵嘈杂,我辨着声音, 霍然起身, 同一时间秋水眸光发亮地冲进来, “娘娘、公主!”
  被拦在宫门外的果然是银筝。素衣白裳的她, 已不复从前张扬,说起话来却依旧咄咄逼人:
  “你是不是觉得, 我如今不是公主了, 说的话便不管用?信不信,我一句话, 照样能让皇上砍了你的狗头!”
  把守的侍卫满脸通红,不住作揖道:“小的信、小的哪敢不信呢!只是皇上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许出入容宸宫。请公主不要为难小的啊!”
  “跟你说我不是公主了!”银筝偏头看见我,假咳一声, 放轻音量道:“皇上说不许出入,没说不许说话吧。我多日未曾进宫,很是想念皇嫂,要同她说些话,你也敢拦?”
  她杏眼一瞪,任谁也拿她没辙。
  侍卫乖觉,看看她又扭头看看我,“这……小的自然不拦。”
  待侍卫走远一些,我趋步来到殿门,想对银筝笑一笑,却咧出一个难看的哭相。
  银筝难过地看着我,“嫂嫂。”
  我看她的样子,预感不好:“你怎么来了?”
  银筝眼中满是忧愁和茫然,“哥哥去荩眬之后,我便有些疑惑,只是不明所以。直到昨天夜里,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潜进公主府,我才知道宫里恐怕出了事。”
  我眉头一紧,“你说的那人是谁?”
  “侍卫长张路。”银筝压低声线,“他有话让我带给皇嫂。”
  我不由将手掌攥紧,“你说。”
  “张路说他在送信的路上遭到追杀,幸而迢儿已被安顿好,性命无碍,但是信丢了。”
  迢儿无碍,迢儿无碍。我把这话在心里念了几遍,一块大石终于放下。
  银筝追问:“嫂嫂,是什么信?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刚刚去给皇姑母请安,淑熙宫居然也有把守的人,掌事姑姑说姑母生病谢客,我连她的面都没见着——这到底怎么了?”
  连太后也被禁足了,看来事情比我想的还要严重。
  滚了滚干涩的喉咙,我低声道:“你不要问,赶快回你的公主府。帮我照顾张路,让他哪也别去,好好在府上呆着。”
  银筝咬了咬唇,似乎不愿就此离开。
  不远处的侍卫频频向这边张望,已有过来赶人的意思。
  我急了,“银筝——”
  “我知道,”银筝抢过话,目光忽明忽灭,“哥哥不告诉我,你也不说……我不问就是了。嫂嫂,你要保重。”
  看着直挺而去的背影,我忽然发现,历经一次变故的银筝,长大了不少。
  除夕如期而至。
  今年的除夕,没有烟花绮烛也没有歌舞楼台,皇宫内外,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中忽然传来一阵低闷声响,容宸宫的殿门缓缓推开,两个侍卫提戟进殿,径至眼前道:“皇后娘娘,皇上在昭文殿,请您过去叙话。”
  他终于想起我了?我笑意森冷,瞄着他们身上的重甲利刃,“我如果不去,怕也是不行吧。”
  “请娘娘不要为难小的们。”
  我拂动衣袖,昂起下颔:“我不为难你们,走吧。”
  昭文殿是神圣庄严的议政之地,后宫妃嫔想要踏足,惟有一个机会。数月之前,我得到了这个机会,此时望着悬在头顶的恢弘宫殿,有一丝不真实的迷惘。
  上言离别久,于子朝共昏。什么样的城府,能编出这种谎言?诗作所以唯美,大抵就是因为不真。
  殿中只点数盏细烛,昏浊的光线里,李牧舟坐在面南的龙椅,缟白衣袍,劲黑腰带,与以往叛若两人。
  看到我,他微微扯开嘴角:“你来了,坐吧。”
  墀下是特意为我而设的海棠雕花几,我没有动弹。
  “陪我坐坐。”他重复,有了些软软的哀求。
  这是他的惯用把戏,钟了,万不可心软。心里一遍遍警告自己,我手掌虚握:“叫我来,不是为了与我一起过除夕吧。”
  李牧舟沉默一会儿,平静道:“今早未国传来消息,未王去世了。”
  我后背一僵,缓缓看向他那身素衣。
  “我已经十六年没有见过他——过了今天,就是十七年了。”
  李牧舟失神地望着虚无的前方,“我做另一个人已经十七年了,午夜梦回时,往往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我这一生,有三个母亲。生身之母生我时难产,折腾了两日一夜才诞下我,从此对我厌恶至极,独喜长子,为了我这个大哥成为天下霸主,她不惜将我流放异国,视我如棋子;翙懿娘娘怜我孤弱,待我事事周全,可说到底是为一份责任;至于太后,倒是拿我当亲儿子……”
  他短暂而天真地笑了一下,“可惜,她真心疼爱那人,也并非我李牧舟。”
  他静静地述说着自己,又仿佛不是自己的故事,如同一个被遗弃良久的孩子。
  我用仅剩的力气撑住身体。
  原来有时候苦肉计不用见血,也可以让人心疼得没了边际。
  李牧舟叹气:“真的不愿与我说句话么?”
  “我来,不是听你说故事的。”
  “也罢,钟了你是铁石心肠。”李牧舟无可奈何,抬手抚摸龙座上金灿灿的龙头。
  未已,他嘴角一挑,噙出闲闲笑意:“除夕之夜天寒地冷,不如进来取取暖?”
  话音落,一阵冷风从后袭来。殿门以极快的速度开阖,一开一关之间,我身畔多出一个人影。
  看到来人,我本该安稳的心猛地沉沦下去。
  因为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寒光泫溢的剑。
  身畔之人直视龙座中人,眼神也像一把剑。“相识多年,从来不知你耳力这样好。”
  李牧舟眼神锋利,一改片刻之前的萎靡,笑道:“我耳力不及,只是鼻子灵通,闻到了你身上的檀木香。相识多年,复尘喜欢的一直没有变过。”
  一身冷气的胥筠声音更冷:“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李牧舟浑不在意,好奇问道:“钟了凭着一幅画发现了端倪,你呢,又是怎么发现我不是司徒鄞?”
  “每次与你下棋,我总有一种感觉……”胥筠直视李牧舟,“九岁以前的大皇子耿直憨厚,但自从大病之后,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所以你一定相当痛苦吧,明明以克已复礼要求自己,却难以自控地怀疑君上。”李牧舟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老实说,你有没有曾经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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