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她醒时,喜好不睁眼,轻唤一句“哥”。
  茶被递到口边,润喉,解宿醉。
  她努努嘴,代表还要喝,皱皱眉,就是还要睡。
  竹榻旁,常有夜里带回的植物。因为沈策曾告诉她,碧峰山植物多样,《本草经集注》有一部分就在此处完成。她记在心里,一醉了就逼沈策采,每夜都要不同。
  这一日,她再被太阳晒醒,睁眼见榻旁的花:一丛丛极密的细小花瓣,白中见粉,花如雾,温柔至极。
  “这是什么?”
  “落新妇,”他说,“夏常见。”
  她心像被扎了一下。初夏已至,要回去了。
  他见她不语,低声说:“明日动身。”
  她点点头。
  “今夜给你寻了佳酿,”他轻声哄她,“任你醉。”
  “嗯。”
  那晚,沈策把酒堆满亭子,有二十六坛。她不解问,喝不完怎么办?他答,埋在此处,五年后再饮:“三年渡江,至多五年,我们再回来。”
  昭昭想到南境,为他难过。
  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是毁大于誉,人人畏他,怕他,也乐于诋毁他。
  南北两国的名将们,虽少有善终,但至少生前常有美名,四海传颂。可哥哥,除了柴桑人,谁说过他的好?残暴,诡算,穷凶极恶……
  她常笑说,柴桑沈郎,一将守江水,声驰四海慕,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慰他的。
  她亲眼看着哥哥,从一个怀有天下、雄兵在握的男人,一步步深陷污名,曾有的最忠心的军队被削弱战力。如果西伐那一年,没有朝臣构陷,没有皇帝的一纸诏令,让他临阵离开,西伐已大胜,沈家军如日中天,趁势北统,该是怎样的盛况……
  沈策见她低头不语,柔声问:“怎么不高兴了?酒不好喝,还是哥哥说错话,得罪你了?”
  她低声回:“你想安排好那么多人和事,怎么可能?你是一个人,不是神仙,你也会死,你在荆州为南境险些死了,谁救过你,谁动过救你的念头?没有人。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面前的人轮廓模糊,不答她。
  “我最后问一次,”她喉咙发涩,“哥,你不要做大将军,这一次我们就走,好不好?”
  沈策的沉默,在她的预料内。
  他要安置部下,安置柴桑百姓,顾念南境万民,他要善后。从她七岁被藏到武陵郡开始,早知道哥哥不再是她一个人的。
  “这句话,以后我不会再问了,”她忽而一笑,看四周,“五岁时,你就骗我说要看山雪,到今天都没看到,只会拿一个响雪亭哄我……”
  她咬着下唇,轻声说:“五年后,我们冬天进山?”
  “冬天进山。”
  “这次不许食言。”
  不食言。
  昭昭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他记得,所以酒仅留两坛,埋于树下,等日后来取。剩下的二十三坛尽数敲碎。天亮前,沈策背昭昭下山,昭昭被他这数月背习惯了,梦里都会乖乖搂紧他的脖子,时不时醒来:“哥,你走慢点,走快了想吐。”
  他放慢脚步:“这酒究竟有何好喝的,能让你夜夜买醉?”
  她在他耳旁答:“牧也非我,安知我之乐?”
  他笑,低声回:“昭昭非我,安知我不知昭昭之乐?”
  “自负,”她阖眸,在缓慢的颠簸里,轻声说,“总有你不知道的。”
  比如,我不是你亲妹妹。
  “是吗?”他在树影里,踩着一道道被隔开的月光,找回去的路,“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就算一时不知,也猜得到。”
  山路前有鹿的影子,他想叫她看鹿,发现她呼吸转匀,睡熟了。
  ☆、第四十三章 此生参与商(1)
  乳黄色的烛光里,沈策在床畔坐着。
  卧榻旁凌乱扔着玉瓶,半个时辰前,御医就跪在这里找,找哪一种能救她,最后撒了一地,不停磕头说,姑娘饮毒数日,早入骨血,无药可救。
  昭昭被关押后,谁都不见,只见表哥五皇子。两人自幼相识,又几次有赐婚结亲的传闻,众人都以为她和五皇子有情,让五皇子规劝她大义灭亲,诱沈策自尽,才能保全性命,后半生自有享用不尽的富贵。“昭昭问我,是不是要拿她做人质,逼你自尽,”五皇子告诉沈策,“她求我帮她死。就连用香浸毒,都是她预先想好的。”
  不相熟的婢女和侍卫都以为五皇子送加持香是为博美人一笑,美人也确实拿到那一盒香,露出了难得笑容,如获至宝,对表哥躬身行大礼。她怕人察觉她吞毒,强行催吐救她,每日分食,让毒缓慢入骨……
  凡人无力回天,只能下重针,唤她醒上片刻。
  沈策不让人碰她,把她衣裳脱下,剩一心衣,两条细细带子吊住一块布,挡住胸前。她幼时初到柴桑,见表姐们穿这个,一日在纸上描画出大概,说哥我也要。沈策没见过此物,揣入怀中去寻裁缝,说是为妹妹买,裁缝笑而不语,交给妻子来做。他一想到自己不日从军,怕她日后想要,脸皮薄没得穿,让人从幼年做到了十八岁。她初到军营和他同住那夜,就穿着此物,他抱她上榻,掌心下尽是她柔软肌肤,才醒悟此衣仅能遮掩前胸,后背只有细细带子绑缚……他从未近过女色,昭昭于他,是唯一的女人。
  沈策这一生,全部有关于女子的记忆都和她有关。
  下针后,殿内的人都让他屏退。
  沈策耐心为她穿上衣裳,见到昭昭的眼皮下有微动,手指悬在那……
  她喉骨滑动了几次,喘息声渐重,沈策不敢动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很疼?”他低哑着声音骗她,“刚解毒都如此。”
  她努力吸着气,不停摇头,笑着哭,嘴唇微张了张,想说,哥你看我又没死……
  昭昭的呼吸在他脖颈边,急而重,他明白她大限将至,这一别再无能见的机会,强压着声音说:“哥哥有件事早知道,始终瞒着你。”他说。
  他们在庐山深处避难,昭昭病入昏迷握他的手,喃喃着,怕柴桑不收留沈策,怕自己死后,沈策无家可归。小小年纪的女娃不停说,哥你可以去西南夷,去西南夷。他当时心急如焚,一心只有妹妹的安危,只是奇怪为何小小年纪的她会熟知西南夷部族。其后,他屡屡想到此事都觉不寻常,再见昭昭亦觉她对自己的依恋不再似幼时,极像男女之情。他心中起疑,命人追查,虽找不到确实证据,但从蛛丝马迹中,获知了真相。
  ……
  他伏在她耳畔,告诉他。
  “你我并非亲生兄妹,”他说,“在洛迦山,方丈问我的心魔,是你。”
  她想睁眼,没有力气,滚热的液体从脸庞滑下来一道红。
  他用手指把血抹掉,见她耳中也在冒血,想象不出七窍流血有多疼。昭昭怕疼,自幼手指头破了一块皮都会举到他眼前,唯恐他注意不到。
  他抱她到怀里:“你吞的毒太烈,熬一夜就好。此时的疼哥哥没办法,忍一忍。”
  怀里的身子渐软。
  他扶着她的头,让她能靠在自己肩头:“渡江一战已胜,等你养好身子,哥哥带你过江。”
  ……
  他手背上滴落浓黑的血。他像看到一个小女孩,光着脚从自己面前走过,推开殿门,好似推开武陵郡舅母家的后院院门,说,哥我偷偷送你,不让人看到。
  ……
  偏殿的门关了整夜。
  主张设计诛杀沈策的大皇子和沈贵妃在破宫时早已偿命,老皇帝被锁,朝中上下,唯有次次力保沈策的太子能面见沈策。太子推开殿门,在于荣和晁衍的监看下入殿。
  沈策封王都未曾入京,太子上一回见他是在西伐前,官至二品车骑将军时。那日的柴桑沈郎,不似寻常武将,是玉冠文臣模样,乘轺车入城。京中汇聚世家子弟无数,却无人能及他一身风流意,就连俊美着称的太子也自愧不如。
  而今日面前,枯坐于帷帐中的男人,像被抽魂夺魄,凤眸则浸了血。
  他身后,红布裹住身子和脸的是早断了气的沈昭昭。
  “北面分裂,两国彼此为敌,”坐在榻上的他,低声说,“消耗彼此的军力。只要你不去犯,它们绝无能力渡江。西面的吐谷浑,可用雪山旁的党项族克制。党项人不事农业,畜牧为生,我们南境粮多,必要时以粮相交,党项人有一弱点,逢仇必报,必要时可加以利用……”
  “吾愿赦江临王!”太子已听出他的去意,急急劝阻。
  他仿佛未听到的太子所说:“待沈策走后,请殿下下旨,昭告天下,说沈策焚烧宫室,弑杀天子,罪孽滔天,已伏法受诛。沈家军诸将勤王有功,请殿下一一嘉奖,以定军心。”
  “郡王!”于荣急得打断。
  “杀沈策,立君威,南境可定。”他斩钉截铁地给自己定了论。
  太子急切到沈策面前:“郡王不信我?不信我能保你?”
  沈策双眸充血,似无法聚焦,看向太子声音传来的方向。太子还想劝说,和他这双因彻夜悲痛难抑而近乎失明的眼眸相对,立时哽住了喉。
  他抱起昭昭,慢慢循着光亮向殿外走。
  脚下不稳,晁衍出手扶住他,低声快速说:“虞将军等二十几个将军趁乱传你早于柴桑就和胞妹苟且,如今更是不顾伦常,厮混皇宫大殿,预备称帝封后。我和于荣都极力否认。只是,除了我们……”晁衍艰难地告诉他,“他们不肯全信。那些愿意护你的将军,都有一个要求,才肯信你。”
  “要你交出昭昭,承认你一直深受蛊惑,才能安抚下边已满腹愤懑的兵卒。”
  沈策看晁衍,晁衍恳切地望着他:“昭昭……已经死了。”
  交出尸身,能保住哥哥,晁衍相信就算昭昭能开口说话,都会立刻让沈策这么做。
  他轻摇摇头,将裹住昭昭的红布,盖住她全部的脸,沉默走出殿门。
  他缓慢适应着晨光,放眼望去,台阶下、台阶旁,殿外围拢的都是身穿铠甲的将士影子,一半是昔日沈家军旧部,另一半是军中招纳的名将、谋士。
  每一张面孔上的神情都不同,他看不到,料算得到。
  于荣和晁衍拔刀,守在沈策身旁,严阵以待。
  “沈策,”为首的一位虞将军站到面前,“今日,你只能以死谢罪!沈家军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宫门的!苟且胞妹,天理不容!人人得而诛之!”
  “对!使沈家军受辱者,须自尽谢罪,挫骨扬灰,尸身无存!这是你定下的军规!”
  群声附和,阶品低的兵卒早就被煽动整夜,恨不得立刻扑上前抢走沈昭昭,杀了这一对丧尽伦常的男女。维护沈策的将军在干着急,竭力大吼,试图挽回局面:“郡王!把沈昭昭交给我们!今日的事,我们信你!”
  ……
  这一幕早在他心中被设想了上百次,倘若能找到一条生路,他都不会瞒昭昭到今日。
  于荣和晁衍,带着几个誓死追随的部下,把沈策团团围在当中。
  沈策已经能预见,稍后的一场血战。
  这些昔日手足会如何兵器相见,不死不休……
  到今日这一步,想要平息这一场自相残杀,只有一条路能走:承认自己不是沈家后人。冒充名门子弟入朝为官是欺瞒朝廷,欺瞒天下的死罪。士族庶族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些有阶品的将们全是族谱详尽的望族子弟,更会不齿于自己过往追随沈策的经历。
  一旦开口,他今生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没人会再维护他,自然也不会有自相残杀。
  他按住晁衍手中的刀,布满血丝的眼,望着面前这些昔日的兄弟,尤其近前的这几个,和自己从荆州城活下来的人……短暂的不舍后,终是选择了平息干戈。
  “沈策,”他慢慢地说,“并非名门之后。”
  于荣和晁衍变了脸色,握着剑的手指都僵着,大惊失色地回头,齐齐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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