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荣靖在荒原中的一块巨石上坐下, 看着天穹之下无边无际的枯黄草木,解开腰间的酒壶,仰头给自己狠狠的灌了一口。
  烈酒入喉之后用不了多久, 浑身上下都暖了。眼下她已经出了边关, 距大同约有百里。寒风萧瑟,阴云积压,过会大概会下雪。如果不喝酒, 就没有办法驱散那彻骨的严寒。
  长业二十年, 荣靖最初行军打仗的时候还喝不惯过于灼辣的浑酒, 倒不是酒量不好,而是那时她心中还存有着贵胄的倨傲,看不上那些喝的醉醺醺后懒散又邋遢的兵卒, 认为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会使人无法保持清醒与理智, 理应在军中被禁止。直到碰上寒冬, 冰天雪地之中裹再厚毛皮也于事无补, 身边的老兵嬉笑着给这位灰头土脸的金枝玉叶递上一壶民间土法酿造的烧刀子,她用冻得瑟瑟发抖接过,学着他们一样仰头大口灌下,霎时间脏腑之中好像燃起了一团火。
  那个冬天, 他们就靠着酒和从敌人手中劫掠来的兽皮撑了过去。
  后来她成婚,她那个安静文秀的丈夫听她说起了这段往事,低头怅然良久,说她受苦了。荣靖反倒不以为然, 笑着对杜榛说, “你忘了我们的童年么?那时候战乱四起, 你我流离不定, 所受的苦楚远胜于今日不知多少倍,才过去多少年,区区冻饿何至于就到了受不了的程度?”
  杜榛凝望着她,眼中有让她感到不适的怜惜,他说:“你最苦。”
  这句也是实话,杜榛幼年时父母皆在身畔予他庇护,夫妇二人心疼子嗣,乱世求生不易,他们夫妇二人却凡是得到了什么好的,总要先给几个儿子。
  荣靖不一样。她的父亲常年领兵出征,母亲也有自己的事情,不能将她带在身旁。有年他们的军队路过一座才被劫掠过的城镇,那座城池也不知是被那一路的军队给屠了,四处都是残尸和干涸的血液。
  而那些死状惨烈的,大多都是女人。年幼的荣靖那时被一名副将抱着骑在马上,军中的大老粗见惯了杀戮,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避讳的,还只五六岁的荣靖睁大了眼睛看着死去的人们,问:“为什么这些女人都死了?”
  副将满不在乎的说:“因为她们跑不快、提不起刀,所以就死了。”
  那日之后荣靖忽然找到了自己的父亲,说她想要学着用刀。
  她的父亲同意了,不但同意,还让她作为侍童跟在郑牧身边。这样的决意当时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与震惊,包括郑牧在内的武将和幕僚们都纷纷进言说,女公子何等娇贵,我们这些男人不能为她挣得绫罗绸缎和珠宝就已经足够惭愧,怎能让她和我们一同在战场上受苦呢?
  倒是作为生母的杜银钗没有反对丈夫的决定,反而说:“乱世一把大火烧来,无论是园林中的牡丹还是路边的苜蓿,都只能被烧成灰烬。嘉音是个女孩,娇贵不娇贵另说,但必然是脆弱且容易被人觊觎的。我不愿她将来身陷险境之时只能哭着等死,宁可她此刻多受些苦,也要在日后有提剑斩杀恶贼的勇气。”
  于是就这样,当年还懵懵懂懂的荣靖跟在后来名震九州的郑牧身边学习。她的父亲既然是让她作为侍童跟随在郑牧身边,那么自然不止是希望郑牧教她几招拳脚功夫就完事,当时有不少人都猜,他是因为婚后多年迟迟未有儿子,所以想要培养女儿。
  不管怎样,周嘉音和杜榛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杜榛的童年是远离前线的深院高墙、是父亲绞尽脑汁从各地贩运来的丝绸白银、是西洋人送来的新奇玩意儿;而杜银钗的童年,是一次又一次的严苛训练,是深奥复杂的兵书阵法,是小小年纪亲上战场时所见到的烽火硝烟。
  荣靖脸上的伤疤狰狞可怖,但实际上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多不胜数。她在军旅之中,听着马蹄声声、看着金戈交错,一眨眼就成了少女。
  她跟在郑牧身边学到的不仅是提剑握刀,还有战术与谋略以及统御兵马的本事。若干年后她的父亲在亲征的路上暴亡,荣靖作为他的长女接管了他指挥的军队,击鼓召集将士,在誓师大会上以酒祭奠亡父,说必会达成他的遗愿,捍卫江山太平。
  有将领因皇帝之死而心生颓然,说,群狼失其主,便失斗志,纷纷然如散沙。
  荣靖指着自己,说:“今日尔等可奉我为主。”
  以她的阅历,其实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郑牧是她的师父,夏朝现有的军队不少都由过去开国时的兵马改编而成,他们有些是郑牧的部下,有些甚至就是看着荣靖长大的人。再加上当时情况危急,荣靖以绝对强势的态度接管三军,竟也没有多少人反对。
  后来那三年,荣靖也的确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三年时间里,她过去所学到的一切东西都被完美的运用到了战场上。足以让一大群的将士自发的聚集在她的身边,心甘情愿的奉她为主。荣靖卸去兵职回到京城的时候,他们中有不少人都是不满的。如今胡寇南下,荣靖再度领兵挂帅,这些人倒比自己得了军功还要高兴。
  军中对荣靖的称呼不是长公主,而是将军。有斥候疾奔而来,大声说:“禀报将军!前方三十里,发现敌军踪迹!”
  在草原上想要侦查敌情,就算有再好的西洋望远镜都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坐骑的粪便、马蹄的痕迹来寻找敌方的大军。
  荣靖现在就带着五万的军队跋涉在大同以北的荒原之中,她得到的军情是说,胡人有意突袭大同。但荣靖向来不喜欢被动的防守,她亲自率领着军队从大同出发,意图伏击胡人。
  在听完斥候报道之后,荣靖点头,按着腰间佩剑下令,“稍作休整,一刻钟之后,继续出发。”
  她的嗓音比一般女子要低哑,发号施令的时候更显沉稳,脸上的伤疤在京城会吓得那些故作娇弱的小姐们低声惊呼连连,但在战场上,越是狰狞可怖的,反倒越值得崇敬。将士对她的爱戴与她的容貌无关,只在于她能不能带着他们大获全胜。
  又对身边的幕僚说:“拿地图来。”
  地图送来之后,她沉思许久,用笔在图上勾出了敌方的行军路线。
  “快下雪了……”她抬头,看了眼越发阴沉的天空。
  雪天会对行军造成极大的影响,更有可能会让他们失去敌方的行踪。今年天公不作美,入冬的时间比往年要走。
  “将军。”最受她器重的幕僚说:“若真碰上大雪,我等不妨退回大同城,以逸待劳。”
  “不可。”荣靖一口回绝,“你怎知胡人一定会袭击大同,他们万一直奔宣府而去,那陛下就会有生命之危。眼下胡人或许还以为咱们的皇帝陛下自北京城内高高坐着,可万一让他们知道了皇帝就在边关,那不疯了一般的冲过来抢?想想明时的土木堡之变,一个皇帝多值钱你该知道。”
  “那我们可以带兵前往宣府。”
  “假如我们去了宣府之后,他们又前去大同呢?又或者他们不去大同,而随意的袭往任意边镇呢?解决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半道伏击他们,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幕僚欲言又止。
  荣靖瞥了他一眼,“有什么话想讲就说吧。”
  幕僚四下环顾,见无人靠近荣靖,方低声说道:“土木堡虽然使明朝几近重蹈北宋靖康覆辙,然在那之后朱氏国祚可还是又绵延了百余年。”
  明英宗在被瓦剌俘虏之后,于谦死守北京,朝臣将英宗之弟朱祁钰扶上皇位,是为明代宗。故而土木堡之危得以化解。
  幕僚这句话是在暗示她,为了权位,不妨坐视宣府陷入危难。当今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从北京冲出来,跑到宣府这样一个充满了厮杀和动荡的地方,那么就让她去死好了。她来做昏庸而又倒霉的明英宗,荣靖去做力挽狂澜匡扶社稷明代宗。
  这样一番话暗示的何其露骨,荣靖不可能没听懂。而她只是抬头望着浩瀚苍穹缄默,云层之后冬阳黯淡,她微微眯了眯眼,专心的听着风声呼啸耳畔的声音。
  **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的天气预报——ai调出了一张图表显现在苏徽面前。
  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卫星,我只能根据风向、湿度等一系列数据分析。未来三到五天会有强势寒流南下,预计将带来大幅度降温,伴随而来暴雪。之后是大雾天气,能见度尚不能推算……但根据史料记载,端和三年的这场大雾,会直接影响到行军进程。ai又说。
  苏徽盯着眼前投影出来的图表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这样看来……很不利。”
  没错。ai说。
  “所以……”
  在苏徽还没说完话的时候,ai道:所以我劝你抓紧时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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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苏:我不(来自学者的叛逆与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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