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嘉禾现在明显心情糟糕, 或者说,是处于盛怒的状态。如果是别的人,这时候就该跪倒在地诚惶诚恐的谢罪, 也只有苏徽还稳稳的站在原地, 用不疾不徐的声音试图继续和她讲道理。
  “陛下是皇帝。肩负一国之兴衰,不得任性而为。需亲君子,远小人。臣就是士大夫所说的‘小人’。”
  自古以来, 凡是在皇帝身边侍奉的近臣, 无一不是遭人忌惮和畏惧的, 他们离至尊最近,朝夕相伴自然感情不比寻常,有时候几句话就能左右圣意。有些近臣也许会将君王引导上正道, 但有些却可能会操控着皇帝成为自己掌心的傀儡——譬如说东汉、中晚唐以及明代的宦官乱政之祸。
  当然, 文人士大夫对这些近臣的恶意污蔑也不少, 史册的真真假假, 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同样是与女皇有暧昧, 《夏史》之中赵氏兄弟的名声就比昆山玉要差得多,最后甚至被冠以“祸患”之名。这固然与赵氏兄弟的行事风格分不开关系,却也因为昆山玉出身士大夫之家,是形象光正的文人士子, 而赵氏二人却是罪犯后嗣,终端和一朝,都未曾洗脱奴籍身份。
  现在嘉禾对苏徽亲近,但苏徽知道, 不久之后她就会对赵氏兄弟言听计从——这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两个“祸患”, 她本就不算太好的名声更进一步的被污化, 最后甚至一度被民间悄悄比喻成了汉成帝。汉成帝因飞燕合德两姊妹而死, 她因游舟、游翼而失去江山。
  出于种种复杂的心思,苏徽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从前嘉禾说,皇帝就该如同寺庙中的泥塑一般,无情无欲,他当时不以为然,现在却深刻的觉得,做皇帝的人,的确就该高高在上,不偏不倚。
  “所以你这是刻意要疏远朕?”嘉禾冷笑。
  “是。”苏徽狠着心说道:“臣是陛下的女史,臣的分内之事应当是如影子一般守在陛下身边,记录陛下的一言一行,无论是之前陪着陛下一起恣意胡来也好,还是在陛下身边嬉笑胡闹也罢,都……逾越了。”
  可是嘉禾并不允许他这样自顾自的远离,她现在只觉得恼怒,说:“你不愿阿附君王,好、好——好一个清高的云女史。但如果没有朕的纵容,你以为你还能继续清高下去么?你这不是高洁,是妒忌!”
  苏徽猛地眼睫一颤,下意识的低头。
  十六岁的嘉禾以一种对人心敏锐的洞察力,轻易的击溃了苏徽用重重借口竖立的壁垒。
  “你自来到朕身边之后,朕待你不薄,你便自以为自己得到了朕的青眼。朕近来对赵家那两个孩子相处的时间较长,你便心中不平,所以故意闹脾气等着朕来关注你。云微,你这是恃宠而骄、欲擒故纵!”
  苏徽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反驳。
  开什么玩笑,他一个二十二岁的成年人、从事史学研究多年的博士生,和一群古人争什么风吃什么醋!
  情绪激动之下,他张嘴就要为自己辩解。可忽然有一瞬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如同一盆冷水,将他淋了个彻彻底底。
  也许,她说的没错。
  苏徽看着眼前的女孩,她脸上写着清清楚楚的愤怒,她才十六岁,是个生动鲜活的姑娘,不是博物馆里的白骨,更不是3d投影出来的智能虚像。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
  这时的苏徽其实心底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与嘉禾靠的太近了,过近的距离使他渐渐的忘记了自己观察者的身份,反而逐渐将自己真的当成了“云微”。
  来到宣府之后,苏徽心中的侥幸彻底消散,他确信历史是真的出现了变化。虽然这样的变化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他所在的时空,但也足够给他一个警告。
  蝴蝶效应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也许他一开始就不该进入这个时空。虽然不知道历史的改变究竟和他有没有关系,但现在苏徽真的只想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哪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再也联络不到二十三世纪了。
  最开始到宣府的时候,他心里又烦又乱,天天闷在屋子里不肯出去。直到有天ai说,监测到他的心理状况不佳,问他需不需要开解。苏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消沉下去,于是他走出了屋门,在宣府上下四处走动,考察这座有名的军镇。
  这两天他对宣府的城墙做了一个大致的测绘,沉迷工作不可自拔,如果不是嘉禾叫他,他还打算进一步研究宣府守军的管理制度。
  为什么他非要搞政治史,为什么非要研究周嘉禾,做军事史难道不好么?社会史的论文写起来也挺有意思的。为什么非要待在这个小姑娘身边、为什么?他不停的问自己。
  他叹了口气,朝着嘉禾拱手,“是,陛下说的没错。臣的确恃宠而骄。请陛下处罚。”
  嘉禾语塞,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偏偏苏徽还在继续说:“陛下身为皇帝,就该公正无私,臣犯了错,陛下罚就是……”
  “你住口!”嘉禾恼怒到直接站起来一把掀了面前的桌子,然而紧跟着头晕目眩的感受袭来,她踉跄了两下,几乎摔倒。
  “陛下!”刚才往后退了好几步的苏徽赶忙上前扶住她。
  嘉禾喘着气,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缓过神来。额上有冰凉的触感,是苏徽将手按在了她的额头,判断她有没有在发烧。
  “陛下要记得保重好身体啊……”苏徽小声说道:“臣一会去为陛下请御医来。”这一次嘉禾到宣府,杜银钗从太医院调了好些人紧急送到了这里。
  “不必。”嘉禾抓住苏徽的手腕,用力将他的手拿开,“朕没有休息的时间。朕要、朕要……”她试着站起却又踉跄了一下。
  苏徽只好又上去扶着她。听见这个小姑娘用一种让人叹息的固执口吻说:“朕的父亲,出身寒微,原本这一生都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是他自己亲手握着刀剑,在乱世之中拼杀,闯出了一条路来。先帝一生几度历经生关死劫,和他比起来,朕身上这一点病痛又算什么!”
  她想要甩开苏徽,但苏徽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没能让她如愿。
  之前嘉禾情绪激动,脸上被风吹开的口子居然又裂开,渗出细线一般的血来。苏徽叹气,他都不知道他就几天不在,为什么嘉禾就成了这幅鬼样子。只好一边将嘉禾按在椅子上坐下,一边从袖子里摸出药膏。
  “朕不要这东西!”嘉禾更怒,一把将苏徽递来的药瓶拍开,“朕只不过是脸上有些许损伤而已,何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又不是那以色侍人的妾婢!朕的父辈、长姊在战场上血流如注的时候,可曾在意过一张脸!”
  苏徽算是明白了,这姑娘把自己逼得太紧,以至于产生了一种自我折磨的倾向。因为生怕被人当做是那等娇贵无能的女人,于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其实她这种心理上的问题不是第一次暴露了。
  三年前的嘉禾喜欢漂亮的衣裳、鲜亮的首饰,十二岁的时候迫不及待的将孩童的总角改换成了少女的发髻,头发留得长长的,装点着五光十色的珠玉。
  三年后嘉禾做男子打扮,穿圆领袍、戴网巾,束发成锥髻,乍眼看去与少年郎无异。
  她是故意模糊了自己的性别,好像这样就可以削减女性身份带来的弱势。然而内心之中却又还是存留着少女的心性,所以她喜欢抓住苏徽给他梳妆打扮,就好像苏徽能够代替她活成她原本该有的样子。
  这几个月她赐给了苏徽不知道多少绫罗绸缎和金钗玉簪,那些都是她喜欢的样式。
  苏徽注视着她的眼睛,按住了她的肩膀,“男人也会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嘉禾愣住,苏徽掌心按在她肩头的时候,她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
  “科举之后,吏部挑选人才,要看德行、学识、书法,还要看长相。”他说着,将药瓶拧开,“男子涂脂抹粉是古来就有的事情,且不说魏晋之时,就连汉唐盛世,都有男人用脂粉修饰面容。至于这类保护肌肤的药膏,如今我朝每逢冬日都还会赐给臣子一批。难道他们也是以色侍人的妾婢么?”
  一时之间找不到可以抹药的东西,他只好用手指蘸上一部分药膏,点在了嘉禾的脸上,然后轻轻抹开。
  “陛下想要比肩先帝的心情,臣明白。可陛下如果不爱惜自己,做出再多的努力都是不值得的。”指腹轻柔的扫过,苏徽低声问:“疼么?”
  嘉禾眨了眨眼。
  “疼么?”苏徽以为她没有听清楚,再问了一遍。
  嘉禾猛地抱住了他,嚎啕大哭了起来。
  苏徽僵住,过了好一会才手足无措的拍了拍嘉禾的肩膀,“陛下……”他想了想,没有劝慰她什么,而是说:“安心哭吧。臣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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