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九 章
这一对兄弟原本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三年前贤妃死后,赵氏一族悉数被流放海南。
不等嘉禾问话,方涵宁首先跪下谢罪道:“老奴斗胆, 将故人遗孤收容在泰陵, 若无先帝庇佑,这两个孩子必死无疑。”
嘉禾眉心一皱,“遗孤?”
年纪较小名为游翼的孩子面露哀戚之色, 年纪大的握了握他的手, 对嘉禾道:“草民满门族人, 都已经过世。”
“怎么死的?”
“有些人是死在流放路上,有些人是在到达海南之后被杀。”
“你们的祖父呢?”
“早在两年前就死在了岛上。”
嘉禾有片刻没说话。
赵崎是她童年时懵懵懂懂讨厌的对象,因为那时候厌恶总陪伴在她父亲身边的赵贤妃, 所以她自作主张的将赵崎也划归到了奸臣小人的阵营之中——尽管那个时候她连什么是小人都不是很懂。
后来她听长姊说, 赵崎算是个能臣。
能臣就能臣吧, 与她没有关系, 她依旧敌视着赵氏一族。后来赵贤妃在宫里兴风作浪, 她更是觉得姓赵的没有好人。
赵贤妃死去的时候,她看着那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跪倒在白鹭观的熊熊大火前,心中有过短暂的欷歔。
紧接着赵氏一族迎来了灭顶之灾,当时嘉禾连登基大典都还未举行, 就算心里清楚赵家无辜,也救不了他们。
再后来她做了皇帝,逐渐明白了朝堂上的事情之后,她才了解了赵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那的确是个有才华有本事的大臣, 她曾经想过, 如果能有机会让赵崎为她效命该是一桩利国利民的事情, 可惜只要杜银钗还在一天, 赵崎就绝对不会有机会回到京城。
现在赵崎的孙儿告诉她,赵崎已经死了?
没有人和嘉禾说起过这件事,她深吸了口气,既为此而惋惜,又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赵游舟说。
“不知道?”这三个字背后意味深长。
“流放之路艰辛,祖父在走到洞庭一带时就已经病倒,渡过海峡之时,已是油尽灯枯。”小小的少年用一种平稳的腔调对嘉禾说道:“也许祖父是病逝的。可——他在气绝之前攥住了我们兄弟二人的手,叫我们逃。”
嘉禾缄默的走进这间屋子,目光来来回回的打量着这对兄弟,“所以,你们来到了京城,就你们两个?”
“带着我们一块逃亡的还有家中的忠仆,数千里路途遥远,她在将我们兄弟二人送到这里之后,也去世了。我们二人不知该去哪里,只能投奔方公公。”
“为什么一定要回京师?”嘉禾又问。
她见过帝国的堪舆图,知道海南在国家的最南端,遥远到她这辈子都不敢想象那里的风景。
赵氏兄弟手上有着厚厚的茧子,脸上是未完全淡去的伤疤,足以作证这一路上他们兄弟的艰辛。
从海南到北京,就算乘船骑马,也需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成年人都未必熬得过这一路,他们两人的勇气和体力倒是惊人。
如果真的是为了躲避追杀,他们兄弟二人完全可以由那个所谓忠仆带领着一起换个地方隐姓埋名的活下去,何必冒着极大的风险重新回到京师,还来到了泰陵这样的地方。
“让草民兄弟二人来京师、见陛下,是祖父生前遗命。”
“来见我,是想要做什么?”
“辅佐陛下。”赵游舟和他的堂弟赵游翼一同朝嘉禾跪拜,行稽首之礼。
两个嘴上无毛的小少年居然大言不惭的跑到天子面前说可以做皇帝的心腹之臣,这怎么看怎么荒诞可笑。然而嘉禾没有显露出排斥的意味,只说:“你们难道是想要效仿七岁为官的甘罗么?”
赵氏兄弟二人比起这次御前翰林中最年幼的方延岁还要小——这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赵家的罪名仍未洗清,他们是罪臣之后。
“草民与堂弟并不在意什么功名。我等的心愿只是辅佐陛下而已,但求陛下能将我俩留在身边,任何身份都可以。”赵游舟年纪虽小,却心思深沉,吐字铿锵有力。
嘉禾沉吟不语,想了一会之后,默默的看向了自己身边的苏徽。
苏徽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忽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看得出来嘉禾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赵家这一对祸水她是肯定会留在身边的,至于该以怎样的身份,这是个问题。
“男扮女装,假作女官,你们二人能否接受?”果然,苏徽听见嘉禾这样问道。
对于这个时代的男儿来说,易装为女子怎么看都是一种屈辱,但对于这两个几乎遭到了灭族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忍受的。
作为长兄的赵游舟没有犹豫,闻言便带着幼弟对嘉禾说:“愿听陛下吩咐。”
“云微,朕将这两个人孩子交给你了。”
苏徽差点要怀疑嘉禾已经看穿他的身份伪装了,把两个女装大佬交到另一个女装大佬手中,这是打算让他们成立一个伪娘团队么?
却听嘉禾又道:“云女史是孤心腹,尔等勿要轻慢。身为男子既想要假借女人的身份在宫内行走,便更需言行谨慎,若让朕知道你们有轻狂之举,朕首先就饶不了你们。”
未来在紫禁城掀起无数重风浪的赵氏兄弟规规矩矩的朝着苏徽一拜,模样甚是乖巧。苏徽却是心情复杂,之后将近半夜都没有睡着。
*
这夜他们宿在泰陵的享殿。
“陛下就不担心白鹭观那边?”嘉禾在做出这个决议之后,苏徽这样问过她。
她轻描淡写的说:“杏枝的能力朕一向信服。”
“白鹭观不在北京城中,不必受城门开闭时间的约束,陛下趁夜偷偷返回,正好能躲过锦衣卫的追踪。”
“躲得过锦衣卫的追踪,难道躲得过山野间的豺狼虎豹么?”嘉禾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苏徽眼睫轻颤,“可陛下之前分明是说,你今日微服前来泰陵,实际上带着的随从并不止臣一人。”
苏徽想当然的以为嘉禾身后应该还跟了一大群的暗卫——这样的职业虽然往往只出现于小说之中,但万一历史上真的存在呢?他们搞历史的,有时候脑洞就是得大。
嘉禾轻嗤,“锦衣卫几乎全部都□□控在娘娘的手中,朕来泰陵,怎么敢让他们知晓。之前说的那些话,是在唬你罢了。”
“也就是说,陛下今日是真的是在孤身冒险?”苏徽差点就要忍不住将音量拔高。
方延岁和赵氏兄弟就宿在他们隔壁,要是被他们听进什么可就不好了。
嘉禾瞪了苏徽一眼,无声的指责他过于大惊小怪。
“朕不是身边还带着你么?”她说。
“臣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苏徽面无表情的强调道:“至于小方大人,他才十三岁,恐怕还得仰仗陛下的保护。”
“无论是白鹭观还是泰陵,皆是天子脚下的重地。朕看过京师治安的奏报,知道都城这些年来算得上是太平。辞远这一路上走得又都是官道,不会出事。”
“那假如是方大人有心要害陛下呢?”
“朕死了,他也活不了。天底下不论是谁想要杀了朕都可以动手,朕不过一介傀儡,驾崩之后葬入帝陵了事,朕的母亲和长姊却还活着。”少女合上双目,在静谧的夜风中徐徐叙述道:“你以为世上有多少人是真的将礼法纲常刻进了自己的心中,誓死都要捍之卫之?实际上士人读书是为了功名,考取功名是为了官爵。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益。朕死了他们没办法借机谋权,那费尽心机杀朕做什么?”
苏徽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反驳她,作为史学研究者,他明白嘉禾所所的一切都是真的,甚至还有些惊叹于这个少女的通透。
“那万一,臣是说万一……陛下还是出事了呢?”苏徽不依不饶的问。
嘉禾躺在枕上,一头青丝散开在烛光下仿若映着星河的瀑布,她看着屋顶藻井,许久后轻声说:“不会的。朕还有好些年可活呢。”
她的言语笃定,也许这便是所谓帝王的强势。
可是苏徽趴在床边看向她,在她眼中见到的是沉重的悲哀,这一刻他感觉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一点也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沉入了泥沼的迷惘路人。
苏徽因她的异常而感觉到了不妥,但这时候的他,却还是一时半会说不清这份不妥究竟是出于哪里。
“睡吧。”嘉禾意识到他在打量着她,于是侧身面相着苏徽说道:“去睡一觉,明日早起。”
“早起回白鹭观?”
“是啊,不然还能去哪?”嘉禾懒洋洋的说道。
嗯,的确是该回白鹭观,但苏徽总觉得她有什么还没有说出口。
*
与此同时,白鹭观乱成了一团。
捉拿刺客的惊呼响彻暗夜,火蛇窜起,在转瞬间就吞没了大半间殿堂,整个白鹭观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成了动荡不安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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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装大佬苏徽现在再次慌得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