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月亮爬上了树梢, 冷月洒下清辉,山下隐约听得几声犬吠, 更显夜的寂寞。
  桑落曲着一膝, 面色沉静地坐在屋顶上,一袭红衣,发浓如瀑, 在浓浓夜色中, 如妖魅般惑人。
  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向那对廊下拥吻的男女,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渐渐蒙上了一层阴霾。
  记忆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为什么他记得如此清楚?因为在那之前, 春天在他眼里, 与夏天, 秋天, 冬天根本没什么区别, 不论是炎热还是寒冷, 他的生活始终不变,都是日复一日的练武,练武……
  枯燥, 乏味, 如同一潭死水。再美好, 再生机勃勃的春天, 在他眼里, 都是一潭死水, 他是个少年, 但他阴郁,沉默寡言,了无生气, 与这片春光格格不入。
  他从来不知春光的美好。
  直到那天, 桃花林里来了两名陌生人,一大一小。
  他只看到了那小的。
  小丫头身着粉色的碎花裙,梳着可爱的双丫髻,髻上簪着粉色的桃花,手上还捧着两大桃子,简直通身的粉,被一个高大的男人领着,蹦蹦跳跳而来。
  走进了些,小丫头大约十岁的样子,杏子般的大眼,鹅蛋圆的脸,一笑,粉嘟嘟的颊上顿生多了两个小酒窝,甜得仿佛能盛蜜。
  那一刻,桃花突然开满了枝头,灼灼生辉,烂漫如锦。
  原来春光是如此的美好。
  小丫头一见到他,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将其中一个大桃子递给他,甜甜地说,哥哥你吃桃子。
  正在扎马步的他,担心被师傅责骂,不敢接过,也不敢和她说话,岂料师傅竟破天荒地让他休息领着小丫头去玩。
  他没有和小丫头说过话,他很紧张,甚至觉得脸都红了,好在小丫头自来熟,一直吱吱喳喳的说个不停,她人甜,声音也甜,说话就和黄莺儿唱歌似的,让人听着很愉悦,她自报家门,说自己叫白卿卿。
  白卿卿,卿卿,连名字都和她一样甜。他暗想。
  她又笑嘻嘻的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腼腆着不肯回答,他无父无母,是被他师傅捡的,他师傅是个粗人,自然不会给他起什么好听的名字,师傅很随便给他起了个名,叫大柱子。他不想告诉她,他叫大柱子,但她说不公平,小脸还气鼓鼓的,甚是可爱,他不希望她生气,只能如实相告。
  好在她没有嘲笑他,只是皱皱秀气的眉,一脸认真地说道:“哥哥,你长得这好看,应该取一个很威风的名字。”说着还忍不住吞吞口水,伸手去摸他的脸,仿佛他的脸比桃子还诱人。
  他脸更加地红了,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句话都说不出,还从来没有人说过他长得好看,他屋子里没有镜子,也不知晓自己的长相。
  然自那之后,每每经过有水的地方,他都忍不住对水自照,也开始爱整洁,爱干净,练武出汗之后,一定要到河边洗澡,洗得干干净净才满意。
  白卿卿给他取了很多名字,但她似乎和他一样,没读过多少书,取的名字奇奇怪怪的,不是叫什么豹子老虎,就是闪电霹雳。他想,这跟柱子有什么区别呢?
  他很头疼,说要不就算了,白卿卿却坚持认为大柱子不好听,结果灵机一动,说不如叫擎天柱,这样还威风些。
  他很无语,却又觉得这小丫头很有趣。
  和她在一起,他一直在笑,由衷的笑。在此之前,他仿佛忘记了如何去笑。
  两人到最后,都没取到一个正正经经的名字,小丫头的心思也很快转到了别处,
  她问:“哥哥,你是不是很会武功?”
  他骄傲的回答是,小丫头天真烂漫的粉嫩小脸顿时露出笑得如同这春天里的花朵一般,明艳,生机勃勃,让人看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笑。
  白卿卿缠着他给她练一段,他同意了,捡起一个长长的树枝,挑了块空地将自己所学全部展示在她面前,结束之后,她看向他的目光,尽是崇拜之色,她说:“哥哥,你好厉害。”
  他心里高兴极了。
  她笑嘻嘻得凑到他面前,一脸的热情烂漫,娇娇道:“哥哥,你教我练剑吧。”
  “不行,刀剑无眼,你这小丫头片子拿着太危险了。”
  望着眼前这粉嫩可爱的小丫头,他刻意作出摆出大人的模样,指责道。
  小丫头脾气还挺大,立即叉腰,哼了一声,赌气道:“我才不是小丫头片子,哥哥,我父亲说了,让我跟着你师父学武功!你师父不好看,我不跟他做,我要跟好看的哥哥学。”
  他没想到她竟然要跟着他师傅学习武艺,心里不禁十分喜悦,自那开始,他的身后总是跟着一条小尾巴似的小丫头,练武不再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
  看着那对依依不舍告别的男女,桑落拿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酒,喉咙到腹中,火辣辣地烧起来,有股刺痛感。
  砰的一声,门关上,廊下空无人影,夜仿佛更加寂寥了。
  桑落微仰头,将视线投向星光暗淡的苍穹,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又突地无力的松开,一双染着醉意的双眸浮起一抹无人理解的哀伤。
  她明明说好要嫁给他的啊……
  仍记得那日,晚霞映照桃花林,整个桃花林如笼罩在火光之中,如梦似幻。
  两人练完剑,坐在一棵桃花下休息,风吹起一阵花雨,落了她一身,他接住了一朵桃花,忍不住把它簪在她的发髻上。
  她脸红红的,仿佛裹了夕阳的醉红,明明萝卜点大的人儿,却害羞地说道:“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娶你。”
  他哭笑不得,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白嫩光滑的脸蛋,真是个傻丫头,她怎么能娶他呢?
  他如实回答,惹得她板起小脸,把桃花拿下扔在他怀中,“为什么?”她小嘴鼓成了包子,一双大眼委屈的瞪着他。
  他哪里舍得让她生气,连忙向她解释,告诉女孩不能娶男孩,只能嫁,随即又不好意思的补了句:“你要是嫁给我,就是我媳妇儿了。”
  她立即眉开眼笑,一双明媚的大眼满是喜悦的光芒,她说:“那我长大后,就给你当媳妇儿。”
  你要是当了我媳妇儿,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时隔多年,他依旧记得。他甚至一眼就认出了她,可是,她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夜色凄凉,北风狂,吹得人眼睛发涩,桑落眼睛不禁涌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那天,大概也是这样一个夜吧。
  他从睡梦中醒来,然后听师傅说丫头的爹过身了,他大惊失色,第一个念头是她该有多伤心,第二个念头是,她以后不能再来和他一起练武了,心疼与恐慌伴随着他整个夜晚。
  第二天他偷跑出去找她,她母亲把他赶了出去,不给他见,他失落返回,回去之后,师傅问他去了哪里,他闭口不答,师傅大发雷霆,将他打了一顿。
  他的师傅是个粗暴的男人,他对他,非打即骂,从来就没有好声好气的说过话,对他,他感激他的收养,却没有爱。
  后来他和师傅去参加丫头父亲的葬礼,他终于看到了她,她两只眼睛都哭肿了,他理解她的难过,他很心疼,却又没机会上前安慰她。
  两人最终只是遥遥相望了一眼。
  丫头的母亲并不是一个好母亲,自她父亲死后,她的母亲时常不在家,偷偷出去会男人,却日日将她锁在家里,不给她出门,也不给她做饭,他也天天被师傅管着,不能任意的出去,偶尔偷跑出去找她,两人也只能在她家后院的墙缺口处相见,她踩着砖头,两人隔着墙相望,然后才说上几句话,他会把自己的食物偷偷藏起来给她带去,她怕他吃不饱不肯吃,两人各分一半,她才肯吃。
  每次回去之后,总免不了挨师傅一顿打,但他并不在乎,也不肯向师傅说出真相,他怕一说,他怕师傅再也不让他去了。
  他告诉她,等他长大了,有本事了,就拿着好多聘礼去娶她。
  她说好,说她等他。
  再后来,她母亲改嫁了。有一次,她告诉他,她叔叔要带她去外地探亲,她高心地说,等她回来,就给他带当地的特产。
  他不在乎什么特不特产,他只希望她早些回来。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竟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没过多久,她叔叔回来了,丫头却没回来。
  师傅告诉他,丫头死了,死在了土匪的刀下,师傅说,是她叔叔亲口说的。师傅没信,他也没信,他们都猜是她叔叔借着带她去探亲为由,把她卖了。
  他每每想到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他心就痛得厉害,他瞒着师傅,偷跑出去找她,但他哪里知晓她在哪里,被他师傅抓回来后,险些被打个半死。
  师傅告诉他,要想找到人,也得他有了本事。
  他知晓师傅说的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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