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4

  亲戚朋友固然替她难过, 见到她就唉声叹气, 替苏碧曦可惜。
  可是被同情可惜久了,她就觉得这样的目光和话, 越发刺耳, 让她哪里都不舒服。
  亲戚们坐在一起谈孩子,说孩子毕业找工作,开公司,做公务员, 她坐在那里,浑身上下都是尴尬。
  待他们说够了, 忽然看见自己,才恍然觉得他们不该在她面前说起这个。
  宋宜能说什么呢?
  她现在都不愿意去亲戚家串门, 连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都只是随礼。
  宋宜跟一帮朋友弄了一个慈善基金会, 经常有各种酒会。
  宋宜作为慈善基金会的会长,根本没办法避免这些场合。
  苏碧曦一出了事, 所有人见到宋宜,都会提到可怜的女儿,多么多么可惜。
  这些人怎么就这么多事,尽往别人家的痛楚戳, 一遍又一遍地提起这事,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苏碧曦自己躺在家里固然伤心,难道她就没有在外面受气吗?
  宋宜真是受了一肚子火气。
  一回来, 护工给她洗个澡, 苏碧曦就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一定要赶护工走,现在被她一个当妈妈的说了几句,就敢这么顶嘴了,“你今年二十岁了,是个成年人了,难道不知道你现在一定要严格注重干净,一定不能感染?你赶走了这个护工,下一个护工又要给你擦洗,你也要赶走人家吗?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外婆的白头发都多了一半,老人每周都来看你。结果你看看你,就顾着自己伤心,一点都不为老人家想想。”
  宋宜在房间里面走了一圈又一圈,指着苏碧曦,“我告诉你,你现在这样子,什么也管不了。以后的事,都由我们做主。这个护工,你赶不走。”
  苏碧曦睁开眼睛,目光冰冷地看了一眼宋宜。
  宋宜被她看得心头发慌,心中更加不舒服,抬起头来就道,“你是怎么看你妈妈的……..”
  “够了!”
  一道低沉的男声从门口传来,苏碧曦的父亲苏其慕走了进来,旁边跟着苏碧曦的哥哥苏彬檀,“你累了,说的话都没有过过脑子。我跟阿鹤说几句话,你先去休息吧。”
  自从苏碧曦出了事,他们两个老的只要在京城,晚上就一定会回来这里。
  苏彬檀也把家搬到了隔壁,每天都来看过苏碧曦以后,才回到自己的家。
  苏彬檀大了苏碧曦近十几岁,在苏碧曦出生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懂事,可以说是把苏碧曦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带大的。
  即便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苏碧曦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甚至比他亲生的孩子还要重要。
  苏碧曦之于他,是他每天下课以后,都要抱着亲吻的小妹妹,是每天都要带着她散步的小娃娃,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小姑娘。
  苏碧曦出了事,苏彬檀心中的悔恨跟愧疚,简直要活生生地把他吞噬。
  今天他跟父亲一道回来,正要来看阿鹤的时候,还没进门,母亲宋宜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母亲这是得了失心疯了,这么跟经历剧变的妹妹说话。
  妹妹全身瘫痪,几乎已经到了绝境。
  阿鹤到了这个地步,跟她说任何面子听话之类的话,都是在她心上狠狠地插上一刀,刀刀见血。
  母亲对阿鹤付出的心血太多了,但母亲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阿鹤之前长大了,拥有了独立自主的能力,母亲对阿鹤的控制心就算再强,也没办法做什么。
  但是阿鹤现在,等于活在了他们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连动都不能动。
  惨剧刚刚发生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是恨不得代替阿鹤去受了,每个人都伤心欲绝。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阿鹤已经瘫痪了,真正考验他们的时候才刚刚到来。
  父亲跟苏彬檀不知这个月看了多少心理医学方面的书,请教了多少人,跟苏碧曦谈过多少次。
  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宋宜日夜都陪着苏碧曦,亲手给她擦洗,连刷牙都是宋宜给苏碧曦刷的。
  父亲跟他但凡在京城,回来就会给苏碧曦亲自按摩擦脸,推着她出去花园散步。
  他们谢绝了所有想来探望苏碧曦的亲戚朋友,就是怕刺激到苏碧曦本就要崩溃的情绪。
  阿鹤当初出事以后,一言不发的样子,实在是让他们心有余悸。
  宋宜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苏彬檀也不好指责自己的母亲,“妈,你今天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我跟爸陪阿鹤说说话。”
  母亲跟阿鹤现在都在气头上,说起话来肯定是哪里痛就戳哪里。
  都是至亲之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宋宜显然并不想理会丈夫跟儿子的息事宁人,今天这事必须得有个结果,“我为什么要出去?我哪一句话说错了?她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她不听我的话,偏要自己去找什么男朋友,结果才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要气死我。这样子的一辈子,她承受得了吗?不听我的话,现在到哪里去买后悔药去!”
  宋宜说到最后,语声里已经有了哭腔,眼角泛上了泪花。
  阿鹤是她拼了命才生下来,用尽了力气才养大的,是她的眼珠子。
  她这辈子就得了这么一儿一女,一门心思为他们打算。
  谁知道阿鹤找男朋友这么大的事,就是不听她的,才闹成了这样。
  阿鹤的一辈子还那么长,现在又是这么个脾气,要是不把阿鹤的脾气扭过来,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丈夫跟儿子现在这么说,肯定是站在阿鹤的一边。
  阿鹤现在的脾气,哪里能好好想得清楚。
  宋宜声音沙哑,眼眶泛红地开口,“只有你们疼她,我这一个多月哪天不是给她洗脸,给她擦身,给她按摩?我难道不疼她,她不是我女儿吗?她现在就是不想接受现实,难道要纵着她闹一辈子脾气,她哪里还有一辈子可以闹?”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一时之间,一家人没有一个人开口。
  自阿鹤出事以后,所有人累积在心里的痛苦,悔恨,懊恼等等,真的是太多,太深。
  人所经历的苦痛,永远超出他们所能承受的。
  宋宜说的,的确没有一句话不对。
  苏碧曦今年只有二十岁,今后一生的命运都已经注定了。
  他们现在还在,还能时刻看着苏碧曦。
  等到他们不在了,谁还能好好照顾她?
  他们以前是一家有女千家求,谁都想找阿鹤做媳妇。
  到了如今,阿鹤成了这个样子,一辈子都要躺在床上。
  “妈妈,你不要再住在这里了。”
  苏碧曦浓而密的睫毛下,秋水般的双眸黯淡无神,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宋宜,“日后的护工,包括我的所有支出,都从我名下的基金出账。”
  苏碧曦从出生开始,名下就有自己的基金,光是每年的分红就足够她花了。
  宋宜惊住了,不敢置信地说:“你说什么?你要把我赶出去…….”
  苏碧曦打断她,“妈妈刚才不是说了,我是一个成年人了,要懂事了。现在一般的父母都不跟孩子住在一起,何况我现在这个样子……..呵,脾气阴阳怪气,整天惹妈妈生气。”
  “你知道你错了,你听妈妈的话不就好了。”宋宜说。
  “好了,我们搬到隔壁去住” 苏其慕点头,“孩子长大了,本就要自己的空间。”
  苏彬檀也颔首。
  他们这一辈跟孩子的差距太大了,人生经历完全不同。
  这个时候的年轻人,向来不喜欢跟父母住在一起,不是没有理由的。
  阿鹤现下的情况,宋宜实在不适合再自己照顾她。
  事实上,宋宜的事情好解决。
  苏其慕跟儿子对视一眼,想起方才两人在车子里谈论的,关于贺铸然的事。
  阿鹤喜欢贺铸然,贺铸然对阿鹤也是有心。
  贺铸然一旦去了霓虹国,分开两地,两个人的情分就会变得淡了。
  更别说,阿鹤已经瘫痪了。
  他们作为阿鹤的父兄,根本舍不得阿鹤就这么躺在床上,为了活着而活着,就这么过一辈子。
  他们可以做的,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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