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回去的路上,袁宁看到谢老一个人坐在湖边。他觑了眼闭目养神的章修严,胆儿比从前壮了一点,开口说:“大哥,我可以下车去和谢爷爷说说话吗?”
章修严睁开眼,瞧了袁宁一眼,叫司机停车。他看了看表,说:“五点半我会去谢老家里接你回家。”
袁宁想说不用大哥来,又不敢反驳,只好乖乖点头。章修严坐在车里,看着袁宁跑到谢老身边,才让司机重新开车。
因为上次出了事的缘故,谢老如今极少靠招福牵引出行,都是让护工陪自己走到湖边,然后一个人坐着。袁宁刚跑近,就听旁边的大柳树说:“那是你爷爷吗?”
袁宁摇摇头。
爷爷在他心里是个很模糊的影子,袁宁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
他能记事还没多久,爷爷就去世了,当时全家人乱成一团。爸爸妈妈顾着伤心,二伯二婶忙着操持葬礼,大婶婶则悄悄拉住奶奶说:“以后您可是要跟着我们的!”奶奶直说:“我晓得,我晓得。”
结果分家没多久,雷劈了祖屋旁的祠堂。
他被送到奶奶家时听人说了,那是因为奶奶分家不均爷爷生气了。爷爷生前最疼爱爸爸,结果什么都没分给爸爸……如果爷爷还在的话,一切都会不同的吧!
大柳树又说:“那他好可怜啊,每天都坐在这里好久,从来没有人来看他。以前还有只狗儿陪着他来,现在狗儿都不能来了。听说是因为他的狗儿伤了人?”
袁宁愣了愣。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下车来,只是远远看到谢爷爷挺直的背脊,心里有点难受。
上次的新闻出来时,他听到里面说了,那个恶毒的保姆作案那么多起都没人发现,就是因为那些人对家里的老人漠不关心,甚至还有人会觉得摆脱了一个累赘。
累赘。
袁宁脚步没再停顿,直接跑到谢老身边。
谢老耳朵灵,听到他的脚步声,眼睛微微抬了抬,仿佛在看向袁宁,口中也准确地喊出两个字:“宁宁?”
袁宁惊叹:“谢爷爷你怎么知道是我?”
谢老说:“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一样的,有的轻,有的重,有的踏实,有的轻浮,仔细分辨一下就能分辨出是谁。”
袁宁恍然了悟:“原来是这样!以前我也可以分辨出爸爸妈妈停车的声音,他们两个人骑车时车轱辘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谢老笑了起来:“就是这样。”
袁宁坐到长椅上,和谢老挨在一起,闭上眼睛感受着周围的声音。除了花儿们的窃窃私语之外,他还听到了轻轻的风声,树叶的沙沙声,再远一些的,是一处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的人工泉眼,泉水从那儿不断地冒出来,肯定让周围的湖水都微微翻腾。
这就是眼睛看不见时的世界吗?
他能分辨出爸爸妈妈回来时的动静,是因为一直在等着爸爸妈妈回家。谢爷爷是不是也希望有人来看他呢?
袁宁不知道答案,但他不想看着谢爷爷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听风声。
袁宁说:“起风了,谢爷爷你要不要回去啊?”他动了动屁股,好像坐不住了一样,语气也透出几分急切,“招福在家一定等急了。”
谢老笑了:“是你想去和招福玩吧?”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他腼腆地说:“大、大哥说五点半来接我。”
谢老听到他有些结巴的称呼,说道:“到新家这么多天了,还是不习惯?”
“没有,”袁宁迭声否认,“他们都很好,也都对我很好。大、大哥很好,父、父亲很好,妈、妈妈也很好……”
“那你喊起他们来,为什么总是结巴?”谢老毫不犹豫地指出他话里的破绽。
“我、我天生的。”袁宁紧张起来。
“那好吧。”谢老也不逼他,站了起来,主动把手伸到袁宁面前。
袁宁郑重其事地牵起谢老的手,认认真真地引着谢老往回走。
若是平时有人这般小心翼翼地指引自己,把自己当成不能独自行动的废人,谢老心里难免会有些不舒坦。可听着袁宁稚气的“指挥”,谢老却莫名地想要发笑。
这小娃娃自己都差点绊倒了,偏还紧张兮兮地抓紧他的手不放。
两人沿着人行道缓步回到谢宅。
招福冲了出来,朝他们叫了两声,尾巴直直地竖了起来,对着他们左右甩动。袁宁夸道:“谢爷爷,招福它比上次更精神了!而且也比上次胖了!”
招福:“……汪汪汪!”
——我这叫健壮,不叫胖!
招福在抗议,谢老听了袁宁的话却很高兴。
自从他的眼睛不行了,以前的故交好友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失明的事实,而那些眼里只剩下钱的亲戚们就更不用说了,见他眼瞎了就把他当废人看,样子都不做一做,让他早早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
难得袁宁肯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他。
谢老说:“我失明时招福才一岁大,现在都九岁了。”他叹了口气,“我都想象不出它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袁宁说:“那您为什么不摸摸它啊!”
招福闻言马上跑到谢老身边,尾巴甩得更起劲。
袁宁说:“招福在甩尾巴,甩得可用力了!我真怕它会把尾巴甩掉!”
招福转向他,朝他汪汪汪地叫了好几声,意思是“我才不可能把尾巴甩掉”!
谢老听到袁宁和招福“吵架”,不由笑了起来。正笑着,他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拉住了,那只小手把他的手放到招福毛茸茸的脸上。
袁宁说:“谢爷爷你摸摸看呀!我就说招福胖了,它还说不是——你看它的脸是不是都有你的两个巴掌宽了?”
谢老感觉掌心痒痒的,热热的,仔细摸去,发现果然有两个巴掌合拢时那么宽。他肯定了袁宁的话:“是胖了不少。”
招福难得和谢老亲近,也顾不得向袁宁抗议了,伸出舌头舔了舔谢老的手掌。这双手第一次摸上自己脑袋时,还没有这么干瘪,也没有这么瘦小。
根本不是它胖了,是主人瘦了才对!
招福眼眶湿润了。
袁宁实时转播:“谢爷爷,招福它高兴哭了!”
招福:“……”
谢老的眼眶也红了。
其实老友们的小心翼翼,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的耿耿于怀。
眼睛看不见,不是还有耳朵、还有鼻子——还有双手和双脚吗?
这个世界一点都没变,变了的,是他自己的心态——是他自己越来越消极、越来越颓靡,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谢老眼前的黑暗丝毫未减,心里的阴霾却散了不少。他张开手抱了抱招福,感觉招福的躯体似乎已经比自己还要大。
谢老对袁宁说:“那天招福扑向你的时候,一定把你吓坏了吧。”
袁宁说:“当然!它那么大,比我还高,牙齿又那么尖——那天以后我做了好几晚噩梦!”
谢老叹气:“你是个好孩子。”受了那样的惊吓,还肯来看他和招福。
袁宁也伸手摸了摸招福的脑袋,小声说:“我还要谢谢招福呢。”
谢老一愣,问:“为什么?”
“那天晚上我妈妈来梦里看我了,还抱着我睡觉!”袁宁高兴地说,“我已经两年没见到妈妈了,我、我可想她了。当然,现在的妈、妈妈也对我很好,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袁宁蹲到谢老旁边,垂着脑袋问,“谢爷爷,我这样是不是不对?”
谢老只知道袁宁是章家收养的,却不知道袁宁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伸出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那颗小小的脑袋。
“没有不对,”谢老宽慰,“孩子想妈妈,丈夫想妻子,都是很正常的。我也……我也很想念我的老伴,”失去妻子这么多年之后,谢老第一次对人说出自己的心结,“我以前总是很忙,总有做不完的事,心里像是憋着一团火,非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烧进去才甘心。我脾气不好,创作不顺的时候总是会发脾气,但我老伴一直很温柔,从来不会骂我,她像水一样,包容我,支持我,而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袁宁不是很懂谢老话里蕴含的感情,只夸道:“谢奶奶真好!”
谢老说:“是啊,她真好,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话匣子一旦打开,所有向外人言说的思念便倾泻而出。
袁宁好奇地问:“谢爷爷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谢老说:“我是作曲的。”
“作曲?”袁宁不是很理解。
“歌听过吧?”
“听过。”
“每首歌都有特定的曲调,我就是写这个的。”
“那谢奶奶一定很喜欢听歌吧!”袁宁笃定地推断,“她肯定非常喜欢谢爷爷您写的歌!”
谢老一愣,莫名想起妻子在世时的事。
那时每次听到他的新曲,妻子眼底都会泛起异样的光彩,有高兴,有欢喜,更有崇拜——那种光彩即使是在那段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也不曾消失。
所以说,他也曾经带给妻子快乐吗?
谢老感觉自己死寂的心仿佛缓缓活了过来,有力地在他行将就木的躯体里跳动着。
谢老说:“是的,她很喜欢。”他把手伸到袁宁面前,“扶我去屋里的那钢琴那边,我去看看我还会不会弹。”
袁宁马上牢牢抓住谢老的手:“好啊!”
一老一少回了主屋。
招福一步一脚印地跟在他们后面,斯文得像只小猫儿,生怕惊扰了前方的袁宁和谢老。
到了琴房那边,袁宁陪谢老在钢琴前摸索起来。
虽然生疏,但并没有遗忘。
谢老的双手越来越灵活。
忧伤而悠长的乐曲从他指尖倾泻而出。
袁宁在一边听得入迷,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已经要下山。
六点多了。
察觉这一点时,袁宁呆愣在挂钟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走过头的指针。
天黑了。
大哥没有来。
外面雷声轰隆隆响,没一会儿就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