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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生在旧社会、长在新时代、沐浴着改革开放春风的老人家, 言简意赅啊。
刘剑虹惊讶:“这……明丽是活泼些,但还小孩呢, 不至于吧……”
外婆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仅这一声叹息,何如月就听出了无数的情绪。
想起刘明丽那双学生时代就会勾人的眼睛,何如月突然觉得她惹上男人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道她惹上了什么样的男人, 竟然连宁州都待不下去了。
外婆又看向何如月:“如月啊,从小她就爱找你玩, 以后在一个厂, 你要带带她, 要学好。”
责任重大啊!
就知道把刘明丽放到吴柴厂, 是大家都指望何如月呢, 谁让何如月从小是“别人家孩子”。
不过, 何如月虽然知道刘明丽惹人,但她也不觉得这个表妹就十恶不赦。便宽慰外婆:“明丽就是思想解放些,为人还是很不错的, 热情大方, 是个好姑娘嘛。”
可看着亲妈投过来的眼神, 何如月就知道, 这年头, 光“思想解放”这一点, 就被划拉出了“好姑娘”的行列。想想“性窒息”那事儿, 要不是自己够强硬,要不是厂里有明白人帮自己说话,自己也早就“社死”了。
外婆终究还是疼爱孙女, 嘟囔道:“光咱们觉得好有什么用。千不该万不该, 去惹老师,人家老师有家室的。”
何如月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这表妹还真的胆大包天,就是放到后世,这种事也是要被人喷死的,你八十年代初就干这个……你也的确过于解放了些。
刘剑虹就更震惊了:“什么?就她们卫校的?”
外婆看她一眼:“剑斌没脸说吧?不是卫校的,是去医院实习时候的哪个医生吧,反正被人家老婆闹到医院,太难听了。宁州几个医院就这么点大,可不都知道了。”
怪不得了。
刘剑虹正义感爆棚:“妈你放心,剑斌就是太宠她了,把她惯的。等过段时间我和舒桓也回中吴了,我让她住我家来,天天盯着她,绝不能让她再乱来。”
不知怎的,何如月有点心虚。亲妈哎,等你回中吴,听说你亲丫头这些事迹,你可千万别这么正义啊……
分别的时候,主人一直送到院门外。刘剑斌和刘剑越兄弟俩,又反送了许波一些土特产,倒也没空车回去。
何舒桓和刘剑虹见女儿生龙活虎,跟以前相比,那叫一个斗志昂扬,还以为是孩子长大了、被社会锤炼了,都十分高兴。
大家欣然告别,欢欢喜喜目送面包车驶上归途。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许波心情特别好,一路上滔滔不绝。不过,坐在最后排的何如月并不总是兴致高昂,起得太早,她有些困了。好在有司机师傅。
这年头会开车是个了不得的技能,在各个单位给领导开车的司机都是浪尖上的人物,见多识广,地位堪比中层干部。今天司机师傅姓巫,他也见识了刘家的力量,对何如月刮目相看。
“何干事,你要困就眯会儿。”巫师傅关心地说,又问许波,“许厂长,要不咱们走国道?多两个收费站,但路好走,何干事要睡觉也不容易晕车。”
许波欣然应允:“应该的。今天一来一去,将近十个小时车程,小何辛苦的。”
呃,打算睡觉的人不好意思说辛苦。何如月道:“今天最辛苦还是巫师傅。”又问,“巫师傅开车多少年了?”
一问这,巫师傅顿时得意起来:“我啊,要从部队算,开十三年车啦。以前我开大卡车,后来咱们厂买了小车,厂领导说我稳当,就让开这车了。”
何如月心中一动:“原来巫师傅也是车队出来的啊。”
“现在我也是车队的人啊。不能因为开了小车,就脱离群众啊。”巫师傅看似谦虚,其实话语间还是满满的骄傲,开小车的骄傲。
既然是车队的人,那似乎可以打听一下陈福。
何如月道:“我进厂时间短,也不太了解厂里的情况。头天上班,就碰到了车队那个陈福……”
许波率先惊讶:“呵,头一天就碰上他?你这开局还真硬。”
“哈哈,是吗?当时我也不了解情况,胡乱地就处理了。后来才听说他在咱们厂里大名鼎鼎。”何如月作心有余悸状,笑道,“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呢。”
巫师傅却不以为然:“陈福啊,不用怕他。他就是欺软怕硬。早先也是厂里一霸,后来被刚进厂的毛头小伙子给修理了,也就一怂货。”
许波难得听到这么生动的基层八卦,来了劲:“哪个毛头小伙,这么厉害?”
“锅炉房的丰峻,就部队里回来的那个。”
“他啊!”许波一拍大腿,当然,他绝不会暴露自己和丰峻的私人关系,而是用一种欣赏的语气道,“人家那不是普通的毛头小伙,是特种兵。要不是出了点事,他现在就在公安局干大事了。”
一听厂长也很欣赏丰峻,巫师傅就更津津乐道了:“听说陈福在外头拦路调戏妇女,被丰峻撞见,直接暴揍一顿,扒光衣服捆在咱们厂西围墙外边树林里,第二天早上上班,厂里人听到呼救声,发现陈福一丝不挂绑树上呢。这下好了,半个吴柴厂都见过陈福的光屁/股。”
“哈哈哈哈。”许波大笑,“这小子修理人都这么促狭。”
“那回陈福在家休养了两个礼拜没来上班,听说被打得狠,虽说屁/股上都没有半点伤痕,招招都是内伤啊。”
何如月不禁想笑。这的确很像丰峻特立独行的方式,许波赠“促狭”二字,的确再合适不过。
但听着陈福的“事迹”,想着那天撞到头破血流的女人,何如月倒有点纳闷起来。
“既然是这么垃圾的人,为什么厂里还有女的上他的当,和他混在一起?”何如月想起那女人清秀的脸庞,实在觉得有点惋惜。
像——白菜被猪拱了的惋惜。
巫师傅道:“你说的是热处理车间姓金那女的?”
“应该是吧,好像是姓金。生得清清爽爽的,她丈夫也是咱们厂的,我头天上班,三个人就闹来了,陈福那叫一个理直气壮,知道的是他被捉了个现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去捉了别人的现场。”
何如月想起来,后来在厂里就没见过那姓金的女人,也不知道她额上的伤口现在怎样了。
巫师傅倒是一点不意外:“他就是这样。这姓金的也是软弱,吃了个哑巴亏还要被倒打一耙。哪天他要碰上个凶悍的,怕是把他几把都……”
“咳咳!”许波一阵严重的咳嗽,吓得巫师傅一身冷汗,这才反应过来,何如月还是个未婚小姑娘。
“不好意思,粗鲁了,哈哈。”
何如月听出些端倪,只怕那女人并不是主动委身于陈福,这背后一定还有更深的隐情。怪不得那天她会激愤地撞柜子,女人之无奈与软弱,逼得她走投无路了吧。
一时间,何如月长长地叹一声:“坏人好嚣张。女人真可怜啊。”
许波转头望了望她,似乎不懂她为什么突发感慨,语重心长道:“妇女能顶半边天,要想不可怜啊,自己要硬气起来。比如我爱人,那叫一个硬气,你们信不信,我好歹也是个副厂长吧,家里根本没我说话的份,哈哈。”
“许厂长爱人是做什么的?”何如月好奇。
巫师傅替领导答了:“市毛纺厂的车间主任,省先进生产工作者,是不是很硬气。”
啧啧啧,何如月也不由拍一波马屁:“硬气,真硬气。”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年代女人的确地位还可以,但前提是,自己价值过硬。
可那些因为历史原因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或因为性格原因在婚姻中处于劣势的女人呢,她们也不该白白地被践踏啊。
何如月啊何如月,你果然、任重而道远。
…
面包车飞驰在国道上,逐渐,夕阳西下。
此时的吴柴厂职工,已经纷纷开始准备下班,有些特别赶早的“奥运选手”已经开始慢吞吞向厂门口挪动。
丰峻今天上的十二小时班,要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下午他装好了水位表,锅炉房班组长笑得合不拢嘴,每回这种时候,只要丰峻出马就能迅速搞定,这才是锅炉房的人都供着他的真正理由。
所以日常都是其他的锅炉工在看守,并不强求丰峻时时刻刻都在。
人人都以为丰峻又躲到香樟树上去沉思时,丰峻其实已经又一次悄悄地上了屋。
他最近对配件库特别感兴趣,尤其是今天他发现周文华下班前又去了配件库。
“不行,这批轴承质量真的太差了,你看,这都是车间退回来的废料。”配件库管理员小张忧心忡忡。
周文华站在货站前,将油腻腻的一堆轴承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眉头一皱:“这是安装工人太暴力了吧,我看轴承质量没什么问题,是被他们装坏了。”
“肯定不是……”
“我看就是。”
他丝毫不给小张反驳的机会,抓了一把回丝擦了擦手,背着手又晃出去配件库大门。
供应科副科长周彭城正站在配件库旁拐角处,见周文华出来,赶紧迎上去,低声道:“我说的没错吧。你得想想办法,要么让他们想办法提升质量,要么就只能换人家了。”
周文华嘴一撇:“报废率有一半吗?就这么紧张?”
“一半?谢天谢地,以前咱们厂一直用新坛轴承厂供的货,次品率可不到百分之三,而且还包赔包损,周副主席你不能开我玩笑啊。我可是看着你的面子……”
立刻被周文华打断:“什么叫看我的面子。咱们一笔写得两个‘周’吗?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本来就是相互关照,再说了,红星轴承厂的价格便宜啊,当初不也是因为便宜才决定用他家的吗?”
周彭城抹把汗:“我也就能压到这儿了,小张说车间再有退货他会如实上报,到时候一报上去,你周副主席没事,我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反正,往后不可能再用红星轴承厂的供货,我是真扛不住了。”
“行啊。那你儿子工作的事,也别怪我不帮忙了。”周文华人模狗样挪了两步,假装要走,又假装想起什么转身回来,“哦对了,本来我都跟我姐夫说好了,这回招公安干警,你儿子已经在体检名单上了。红星轴承厂你以为是我非要用?是我姐夫亲戚的厂……”
周彭城原地转了两圈,一跺脚:“那也不能是个无底洞,周副主席你就给个准话,工作的事到底什么时候成,这红星轴承厂的货,还要用到何时!”
“快了快了,就最近。你等体检消息就是。”
这回周文华也不装腔作势了,背着手终于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配件库。
…
晚上,周彭城吃过晚饭,穿着汗背心大裤衩,站在路边树下看人下棋。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周科长。”
周彭城转头一看,这不是大名鼎鼎那个锅炉房的丰峻吗?最近厂里的红人啊。
“是你?你也住这里?”周彭城问。
丰峻淡淡一笑:“我不住这里,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周彭城摸不着头脑,心想自己跟这位阎王爷也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过结,他找自己干嘛?
“借一步说话。”丰峻向不远处的围墙走去。
不知怎的,周彭城就莫名觉得丰峻像是要干个大事,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到围墙边站定。
“红星轴承厂的事,你瞒不住。”
周彭城脸色大变:“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丰峻表情平静,瞳仁却冷得像冰,难以融化,寒气逼人。
他穿着雪白的短袖,和在单位里一身深色的样子不一样,显得干净而高级。胳膊下夹着一本皮面的笔记本,此刻,他抽出笔记本,翻开到其中一页,不紧不慢地念:“6月24日,红星轴承厂进货三个型号,共计2850只轴承;7月15日,红星轴承厂再次进货两个型号,共计1780只轴承;8月20日,第三次进货三个型号,共计3100只轴承。目前,有质量问题的轴承高达4200多只,一部分在配件库堆着,一部分已经被红星轴承厂带走,还有一部分被人悄悄卖了废品。”
周彭城脸色煞白,身子开始摇晃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丰峻合上本子,夹回胳膊下,淡淡地一笑:“我没有企图,我只有好意。提醒周科长悬崖勒马。你这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你损公肥私。”
“血口喷人。我进货一分钱好处都没收过!”周彭城突然激动起来,拍着胸脯,“你来吴柴厂才几天,你去打听打听,我周彭城在吴柴厂这么多年是什么人品什么口碑!你就是说到厂长那里,说到书记那里,说到天王老子那里,我也不怕!”
“你是没收好处。你不过想让周文华的姐夫把你儿子弄到公安局去。”
周彭城嘴唇都抖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如此私密的事,怎么会被这个阎王爷知道了。
他可是能打服陈福的人。他可是能煽动全厂青工罢工的人。他可是能和厂领导平起平坐谈判的人。
当务之急,快跑!
周彭城转身就走,决定在听到更惊人的消息之前,自己先消失。
可他才走出去两步,丰峻就说了一句让他心惊肉跳的话。
“周科长,你被他骗了。公安局新干警的招录已经结束,名单都出来了。”
周彭城蓦地转身,大喝一声:“不可能!”
话一出口,周彭城知道自己冲动了,这“不可能”三个字,等于承认了自己和周文华有某种交易。
但事已至此,他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况且,他嘴上说着“不可能”,心里却开始害怕。
他担心这个阎王爷说的都是真的。
“要证实一下不难,你敢不敢跟我来?”
周彭城内心激烈地交战着,对谜底的渴望终于占了上风,他重重地点了点,并且握紧了拳头。
要么,丰峻在说谎,他会和丰峻拼命。
要么,周文华在说谎,他会和周文华拼命。
他什么都没带,就这样汗背心大裤衩,跟着丰峻上了去往公安局的公交车,车票都是丰峻帮他买的。
一路上,周彭城铁青着脸,不愿和丰峻说话。
丰峻也不在意,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翻动着皮面的笔记本,偶尔还会拔下胸口闪亮的金笔,在本子上写下几个字。
这姿态,出尘一般,惹得漂亮的女售票员也频频偷瞧他,甚至目送他下车,走向林荫大道的深处。
就连背影都特别好看呢。
周彭城跟在他身后,心中突突地跳。天色已经渐暗,公安局就在不远处,门口的接待处灯已经亮了。
接待处有人值班,是两个年轻的民警。周彭城自然是没胆过去,期期艾艾地望着丰峻。
丰峻却很淡然地走进了接待处,微笑着跟两位民警打招呼:“警察同志好。”
然后转身对周彭城道:“不用害怕,警察同志不吃人,你快进来。”
两位警察也被他温文有礼的样子吸引到,笑道:“就是,我们又不吃人,你躲那么老远干嘛。”
周彭城鼓起勇气进了接待室,正想着怎么开口,却听丰峻问:“这是我表哥,他儿子参加了这一批的警察招考,听说名单出来了,想来看看贴在哪儿了,他儿子有没有录上。”
一位民警立刻看向另一位:“你们科负责的,名单有没有张榜啊?”
另一位民警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彭城,突然就笑了:“这位同志,出于工作需要,警察名单是不能全部对社会公布的,体检通过的都会联系居委会,然后上门政审,如果前几天你家没人来政审,那就说明体检没有通过……”
不对啊,明明白天周文华说,自家儿子已经在体检名单上了啊!
周彭城脸色大变:“体检已经结束了?”
民警察觉到了不对头,反问:“你儿子没参加体检?”
周彭城摇摇头:“说是让等体检通知的啊……”
“那……可能是你搞错了吧。或者,初审就没通过?”
周彭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问:“会不会是下一批啊,可能我儿子是在下一批体检名单?”
那民警倒也耐心:“一年只招一次的。下一批就要明年七八月份了。”
希望彻底破灭,周彭城面如死灰。
民警不忍心,安慰他:“同志你别灰心,让你儿子明年注意招录通知就好。”
丰峻向民警挥挥手:“谢谢警察同志,我会跟他再问清楚情况。”
二人走出市公安局,周彭城失魂落魄,半晌,突然大吼起来:“妈的,老子劈了他!”
“你送了他多少东西?”丰峻问。
周彭城抬头,他比丰峻矮一大截,此刻抬头望着丰峻,觉得这小青工深不可测,是个有能耐的人。
或许,他能替自己申张正义。
周彭城终于不再隐瞒,开口道:“一箱洋河酒,五条红塔山,妈的!”
“真黑。”丰峻淡淡的。
纵然周彭城是个副科长,一箱洋河酒、五条红塔山也是他好几个月的工资,这血本下得可真大。
而且还要忍受周文华往厂里塞次品。
“老子去问他要回来!”周彭城吼道。
“不,你要不回来。他要一口咬定说这东西已经送给了他姐夫,你能怎么办?”
周彭城一愣。
丰峻又道:“我就明白告诉你,市公安局招人有严格规定,周文华的姐夫在公安局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但他也没这么大权利决定谁能进警队。”
“那我怎么办?难道就吃这个哑巴亏!”
“当然不行。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仅把送的礼追回来,还可以从红星轴承厂的事情里脱身。”
周彭城双眼一亮:“什么办法?”
“撕破脸。”
“这……”
“不敢的话,那就不用说了。咽下这口气,从此也算认清一个人。”
“咽不下!”周彭城一想到自己几个月的血汗钱都砸了进去,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而且配件库里那些次品轴承就是颗定时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事,到时候他周彭城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那就直接去找周文华姐夫,就说他答应把你儿子弄进警队,现在收了礼不办事,跟他讨个说法。”
“这……他是警察啊……”
“他不仅是警察,还是领导。他要名声。你去闹,他自然会找周文华问个清楚。当然,不能去公安局闹,你去他家里。”
“家里……”周彭城突然觉得这事的确可行,“但我也不知道他姐家住哪里啊。”
丰峻挑眉:“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晚点去,过了晚上十点再去。”
“为什么?十点人家都睡觉了。”
丰峻淡淡地笑:“去早了,这个计划就不灵了。”
…
第二天,阳光明媚,吴柴厂红旗招展。
进京领奖的党委书记一大早抱着金质奖章,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被全厂职工夹道迎进厂门。
当然,这是个仪式。
书记天没亮就到了厂里,不过是抱着金质奖章再走一遍“红毯”罢了。
但这个仪式极其振奋人心,何如月负责敲镗锣,穿着她精精神神的白短衫和红色高腰裙,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方,“当当当当”,每敲一声,都是时代的强音,都是奋进的号角!
一直到仪式结束,何如月将两面镗锣挂在胸口,和徐秀英说说笑笑地回行政楼。
一回到办公室,就听见电话铃声急促地响着,似乎响了很久,连电话机都要跳起来的模样。
何如月赶紧将镗锣放到旁边桌上,拎起电话:“喂,你好,工会。”
“我找周文华!”一个男人的声音吼起来。
恨到牙痒痒那种。
周副主席现在是有“私人办公室”的周副主席啊。可惜,厂里并没有给他单独按个电话,毕竟他时来时不来,不需要。
但今天他还真的准时来了。因为今天全厂职工喜迎金质奖章,所有干部都要在厂门口列队,而且是前排,他不敢不来,不来显得他对金质奖章有意见。
“您稍等,我去喊他。”何如月放下电话,跑过去三间办公室,终于喊到了周文华。
周文华显得很不耐烦:“谁啊,大清早什么事啊?”
“你接了不就知道了。”何如月说话也很不客气,还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
周文华走进办公室,走到熟悉的电话桌旁,拎起听筒:“喂!啊哟,姐夫啊,哈哈哈哈,大清早找我什么事?”
何如月听到电话里响起一阵怒吼:“你妈比的,收人家礼也不跟我说一声,你们厂那个周彭城,昨天大半夜到我家来嚎丧!你他妈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说给人家安排公安局工作,你妈比的,公安局是你开的还是我开的!”
哟嗬?
何如月听呆了。周副主席很有人脉嘛,局里头有人,公安局也有人?
不过,周彭城是怎么回事?周彭城不是供应科副科长吗?
何如月一边假装在信笺纸上写着材料,一边竖起耳朵,脑子已经飞速地转了起来。
“什么?他去找你干什么?”周文华叫起来。
电话里还是排山倒海的怒吼:“你他妈打着我的名号收礼,你说人家来干什么?我明确跟他说了,他儿子无论是学历还是年龄,根本不符合我们的招考规定,别说体检,初审都过不了。我跟你说,识相的就快把礼退给人家,别等人家去举报你!”
“哎,姐夫,姐夫,你听我说……”周文华慌张起来。
“这时候想起我是姐夫了。你他妈坑我的时候当我是什么?我警告你,你不把这事给解决了,别怪我不客气,老子头一个去机械局大义灭亲!”
“姐夫,你听我解释。姐……”
“嘟——”电话挂了。
办公室出奇地安静,何如月还在低头假装写材料,信笺纸上已经写了好几行。
一听电话挂了,何如月笑吟吟抬起头:“原来是周副主席的姐夫啊。你们感情真好,大清早就通电话。”
周文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没心情跟何如月耍嘴皮子,拔腿就向外跑。
这还是那个“身体不好”的周副主席吗?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个壁角听得真爽啊。周文华啊,你也有今天,看来是黑吃黑,乱吃,吃坏肚子了?
周彭城平常看着挺精明的人,怎么一到儿子的工作上头,也是病急乱投医啊。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回会把周文华撕碎了吧?
有好戏看喽!
何如月托着腮,手指点着信笺,乐了。
她撕掉第一页,别看刚刚在上面假模假式写了几行字,其实全是瞎写,心思都在周文华那电话上呢。
埋头正要重新起笔,何如月突然心中一动。
不对啊,周文华的姐夫是公安局的?她放下笔,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供应科不在行政楼,为了工作方便,吴柴厂的供应科在配件库对面的一排平房里。供应科、材料科、统计室、核算室、地磅过磅处,都在一起。
周文华匆匆跑到供应科,供应科大门紧闭,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隔壁统计室有人,周文华跑过去问:“供应科人都去哪了,周彭城呢?”
女统计员一看周文华,很热情:“周主席啊,不是都去厂门口迎奖章了嘛,还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周文华懵了,顿时觉得有点不妙。
他忐忑地往回走,迎面就碰上了配件库的小张。小张看他的表情却十分古怪,只喊了一声“周副主席”,就绕道走了。
周文华愈加觉得不对头,心事重重地向行政楼走去。
隔着窗户,丰峻在隔壁间里遥遥望着他。
一名锅炉工过来拿工具,见到周文华从窗外的大道上走过,狠狠地“啐”了一口:“呸,吴柴厂的败类。周扒皮!”
丰峻问:“他怎么你了?”
“去年咱们锅炉间高温费差点没批下来,还是大伙儿给他凑钱送了一条烟才成。你说是不是败类。”
“是。”
丰峻毫不犹豫地答了,又问:“那为什么要找他批,不找黄主席?”
“黄主席正好去省里开会。周扒皮一逮到机会,就必定要卡下面办事的人。”
“没事,卡不久了。他会自取灭亡的。”丰峻淡淡地说着,气定神闲。
工友好奇地望他一眼:“你说的,我会当真的啊?”
如果周文华知道后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大概会停下脚步,再也不向行政楼走一步。
刚刚爬上三楼,图书室的苏伊若看到了他:“周副主席,刚刚董厂长找你。”
“董厂长?”周文华着急,“找我多久了?”
“五分钟吧。我说你在的,肯定没走远。你赶紧去吧。”
“哦,好的。”周文华抹把汗,转头下楼梯,穿过连接行政楼和厂部小楼的通道,去董鹤鸣的办公室。
一到门口,周文华只一探头,便知大事不妙。
董鹤鸣的厂长办公室,排排地坐着三个人:供应科科长汪其盛,副科长周彭城,和配件库小张。
怪不得小张刚刚看他的眼神那么古怪,原来是被厂长召见。
“老周啊,进来。”董鹤鸣语气威严,但听不出喜怒。
周文华却深知里头就是龙潭虎穴,今天怕是在劫难逃。好你个周彭城,半夜突袭我姐夫,一早就来举报我。真他妈今天撞了邪了。
“磨蹭什么,快进来!”董鹤鸣的语气已有些不悦。
周文华心一横,老子就算犯了点事,局里也有人撑着,怕个屁。一挺胸,就走了进去,也不等董鹤鸣喊坐,在旁边一张折叠椅上大喇喇坐了下来。
“怎么了,三堂会审啊?”周文华居然还笑了笑,想活跃一下气氛。
“他妈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周彭城嘟囔。
被翻着文件的董鹤鸣喝止:“都住嘴。蒋书记马上就到,到时候再吵也来得及。”
这语气就重了。
而且,还叫上了党委书记蒋敬雄。
这下真是大事不妙。厂长管生产、管厂务,书记管纪检、管财务。这事居然要蒋敬雄出面,可见董鹤鸣觉得,不仅仅是生产业务上的事了。
周文华真的开始不安起来,如坐针毡。
一阵宏亮的笑声从走廊上传来,正是蒋敬雄。他刚刚进京领奖,见了诸多大人物,正是春风得意,一进厂长办公室,也是笑呵呵的:“董厂长叫得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再一看,屋里气氛十分凝重,连向来温和的董鹤鸣也是一脸严峻。
蒋敬雄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人都到齐了,你们谁先说。”董鹤鸣问。
周文华当然不敢先说,他也不知道周彭城告了他什么状,告到什么程度,当然不能自乱阵脚。便垂着眼睛不说话。
供应科科长汪其盛责任最小,他觉得自己可以先说,便道:“我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