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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湾3

  这艘游轮伊丽莎白号是从新加坡出发, 航行了一个多月抵达旧金山湾的。昨天早晨移民局便连续接到数封电报, 举报船上不止有华人偷渡者, 其中两个女孩还起了冲突。
  从陆续有人下船进入移民局开始, 约莫过了二十余分钟,那两名女孩才被移民局警察带过来。等待时间里, 淮真就坐在移民局大厅镂空围栏后面, 看一张张刚经历长途跋涉的陌生面孔进来又离开。
  数月前安德烈就是站在这里叫她名字, 然后请人递给她一张印有公寓电话的机打纸张。
  审讯用的玻璃小隔间,顶上是一层单向玻璃。站在数米高的围栏上,透过单向玻璃, 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每一名入境者的小动作。小隔间中几乎都是华人。为了让自己能体面一些, 他们大多穿着西装,但西装在矮小伛偻的身形上却并不十分得体。相比起高大的移民官员、严肃的翻译与身后两名持枪守备的警察,他们看起来都有些局促紧张。
  警察将起冲突的两名年轻女孩与她们的仆从带进来时, 等候的长廊里仍起了不小骚动。
  不多时, 淮真身后门打开, 夹着黑色文件夹的白人翻译用粤语通知她:“呢边。”
  白人翻译带淮真下了台阶,绕过长廊从后门进入询问室——就是她与罗文在天使岛移民站那天,西泽进来那道后门。
  屋里已经坐了黑压压一大群人:阴沟鼻的中年胖移民官员,长相酷似希特勒的白人翻译,市警察若干, 以及包括西泽在内的联邦警察三名。
  桌子前面坐了四个华人女子, 两名看起来正值豆蔻的华人少女, 各自携带了一名仆妇模样的女人。两个女孩, 一个是衬衫长裤利落打扮,另一位烟紫旗袍外罩同色的毛呢斗篷,都颇为时髦。就衣着而言,都出自富庶之家。
  翻译已经换过一轮了。之前那白人翻译与淮真聊过几句,能懂粤语;里面现在这名翻译间或低声以国语问话,但似乎都不懂紫衣女孩与她仆妇讲的方言。
  如今国内虽然已经有国语,但南方与北方国语口音各不相同;而国语仅仅在较为发达,或者说早早被殖民者开发的区域,有条件接受良好教育的家庭有接触,但大部分落后城市几乎都没普及。
  而且尤其是在十里不同音的南方,两个相邻县之间可能彼此都不懂彼此方言,更遑论本就对华人了解甚少的美国人。
  一见淮真进来,西泽立刻说,“let her try.”
  国语翻译抬眉打量淮真,颇不情愿说声“ok”,将面前资料拾去门边。
  西泽立刻将高大翻译坐的座椅拖走,旁若无人地将自己原本坐着的矮脚凳换了过去。
  淮真看着自己面前板凳被乾坤大挪移完毕,这才坐了下来。
  移民官立刻递过移民宣誓第一页给她看,并用英文说:“她不懂英文,国语与广东话。她说的话,大部分都没人能懂。请同她说点什么。”
  淮真点头,低头看见上面繁体中文名字,用普通话问道:“陈曼丽?”
  那女孩语速很快:“我是。”
  幸好不是温州话。谢天谢地。
  她接着问:“你几岁?”
  女孩看起来有些紧张说,“我今年拾陆岁。”
  平翘舌不分的西南地区方言。
  淮真接着用四川话问:“哪儿人呐?”
  “新都县。”女孩眼眶一红,“终于有人听懂喽。”
  自给自足的成都平原,自古以来以来住民就极少出省,更遑论出洋,这一点与广东恰好相反,也难怪百年来便充斥着广东四邑乡人的旧金山极难找出一名听懂蜀地方言的翻译。
  她点点头,安慰她,“不要慌。”
  而后换作英文,对移民官员说:“能听懂。”
  移民官员便用英文复述了一次船上发生的事:陈曼丽从广东出发,经由旧金山入境,前往盐湖城寻找在犹他大学任地质教授的父亲。她不识字,方言也少有人懂。下船前一天,拿着一封由他人写好的,中英文各一份的信,委托船员帮忙带她寻找在旧金山39号码头等待接应她的人。虽然花了近八百港币购买了一等舱票,但船员不知是为图省事还是不愿帮助华人,打听到船上还有一名入境单填写旅行目的地为盐湖城,会讲英文的华人旅客,便直接将陈曼丽委托给了这名上海少女刘玲珍。
  哪知刘玲珍一看到委托信,立刻勃然大怒,用英文告知船员:“她说她父亲是犹他大学的教授陈余年,但我知道他十六年前回国并没有成亲,更不可能有个在四川乡下的女儿。因为他是我亲舅舅!她是假的,是偷渡客!”
  淮真听完,侧头去看两个女孩。
  刘玲珍受过良好教育,英文极好。听完这段话,似乎仍觉得气愤难当,只是当着警察面没法出这口恶气。
  陈曼丽在不熟悉的语言环境下,微微垂着头,一副无论结果如何,都听候发落的模样。
  移民官与陈曼丽之间一问一答,都经由淮真翻译。
  “你见过你的父亲吗?”
  “从没有。我从小就和我妈长大。我妈生我之前他就回美国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为什么现在才来美国?”
  “我妈得了肺痨,病很重,治不好。走之前将船票,这封信,还有一笔美金一起拿给我,喊我来找老汉儿。我没得其他亲戚了。”
  “你知道你祖父母的名字吗?”
  “不晓得。”
  “你知道你父亲有个姐姐吗?”
  “不晓得。”
  “你如何证明你和陈余年的父女关系?”
  “你们可以问他。现在不是都可以打电话吗?”
  “电话记录并不准确,除非他本人亲自来旧金山,同时接受另一套询问……”
  ……
  陈曼丽父亲一无所知,询问根本无法进行下去。鉴于陈余年本人不在,传电话也未接通,更无法当场对陈曼丽的土生子证明进行“爆纸”。
  移民官员被反复折腾的有些疲累,便请休息了一阵,准备核对完刘珍玲的公民身份之后,再单独从问她一些与陈余年相关的信息。
  在询问室,刘珍玲竭力克制自己,没有打断移民官员与陈曼丽的问话。
  一走出询问室,她立刻爆发一声呜咽:“她是骗子!”面对这名英俊的联邦警察,如诉如泣地说:“我舅舅是家里独子,从小被我妈和外婆宠到天上去。留美八年做了教授又做了公民,回去上海,不知多少阔太太上赶着要将女儿嫁给他。就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名媛,我家都不一定看得上……哪个山村来的就敢冒充他女儿?”
  西泽没理她。
  “反正她是假的,”刘珍玲吃了瘪,扭过头,“不是这么多积贫积弱,又从未读过书的非法乡下移民偷渡入境,美国人能这么讨厌我们?”
  淮真莫名想起雪姨的知名表情包: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啦。
  她接着用国语问她,“你知不知道,移民局旁边两栋大楼做什么的?”
  她打量淮真,提高音调,“做什么的又关我什么事啦?”
  “所有在询问中被爆纸的妇女,都会被关押在行政大楼里。一个小小房间,要挤上百人,在高达六百美金遣返费到账移民局账户以前,都得在这里做苦工偿还遣返费。少则三月,多则十余年。”淮真背靠墙壁,接着说,“她和你一样大,并没有做错什么,就因为你一句话,将被关进去做苦力。”
  刘珍玲道,“你怎么知道她没做错什么?”
  “她既不识字,又从哪里拿到你舅舅的姓名、地址?为这种事,一通电话将他从犹他州请过来,最快的火车也要……”淮真没坐过火车,此刻突然陷入窘境。
  “六天。”西泽冷不丁地开口了,“铁路不经过盐湖城,要转乘两次灰狗巴士。”
  淮真点点头。紧接着又说,“不止她,恐怕你也得留在移民站,等到你舅舅抵达天使岛。往返十天不止,无故向学校请十天假,到时候不知该多生气。”
  刘珍玲愣了一下。
  门再次打开,警察叫道:“jin jean lau——”
  她慢慢抹掉眼泪,推开门走进询问办公室。
  ·
  陈余年在犹他州的公寓电话并未接通,电话接至犹他大学自然地理办公室,置业讲师却告知:春假在即,他已经外出旅行了。
  女儿即将抵达美国,而父亲不仅不来旧金山,甚至还在这关键时候外出旅行,这无疑加重了陈曼丽的嫌疑。
  刘珍玲资料并没有问题,但关于她的询问也进行了很长时间。
  淮真一直在二楼看书等待着。直到夜很深了,西泽上楼来时,她已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但睡眠极轻,门扭一响,她腾地将埋在书本里脑袋抬起来,身体却仍抗拒着,一动未动,睡眼朦胧的说,“来了来了。”
  西泽立刻笑了,“那位父亲不出现,应该不会有任何进展。”
  淮真仍不忘记问她,“那两个女孩呢?”
  “恐怕都得睡在行政楼的上下铺。”
  她嗯了一声。
  隔了会儿,西泽又说,“今晚回去市区已经没有轮渡,你是要——”
  她脑袋点了点,立刻又要趴下接着睡,“那就睡这里。”
  恍恍惚惚她听见西泽接着说,“去奥克兰仍还有一班夜间轮渡。黛西,凯瑟琳,以及我的继母都住在那里,你应该可以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睡个好觉。”顿了顿,仿佛才想起她是个华人,便又像欲盖弥彰似的补充道,“相信我,不会有任何人打听你是谁。即使早餐桌上也会保持安静。”
  淮真仍身体力行摇摇头。
  西泽这才大步进屋,将靠近海湾那一侧窗户开了一条缝隙,狂风嗖嗖窜进屋里,吹得壁炉火星噼啪作响。凉风猝不及防钻进毛衣,淮真不由得紧了紧衣服,梦也醒了大半。
  “窗户打开好冷。”她盯着被风卷的疯狂翻飞的窗帘抱怨。
  西泽并不搭理她,从窗边折返壁炉旁,将黑色折叠床三两下拆开,一手拎到距离壁炉四五米处,紧贴丝绒沙发摆好。
  做好这一切,转头对她说,“过来。”
  她自椅子起身,慢慢走过去。
  西泽拍拍沙发靠背,“坐上去试试。”
  她盯着西泽,脱掉皮鞋,整个坐到折叠床上,晃了晃床身。
  没发出一点声响。
  西泽明明记得,从前他躺上去,甚至都不敢翻身;每次呼吸,这木头折叠床,都发出诡异嘎吱声,整个都在叫嚣着要散架。
  西泽视线从床的四角回到淮真身上。
  非常诡异。但很好。
  风从背后卷进来,凉风吹得西泽都轻颤了一下。
  扶着床沿的手带着床沿一个震颤,淮真抬起头将他盯着,眼里带着嘲讽笑意,似乎在说:你看,我说很冷吧?
  西泽起身,从衣橱里拎出自己今天早晨穿来移民站的围巾与大衣外套,经过沙发时,见那团小小人影,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里。兜头一丢,大衣与围巾整个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淮真眼前一黑,大半声“哎呀”都被罩进大衣里。
  只留给西泽细小的半句惊叹。
  小小折叠床上黑色的小山窸窸窣窣一阵扒拉扒拉,扒拉了半天,才从大衣里露出一颗小脑袋。
  头发乱糟糟的包裹在略微缺氧的红脸蛋上,她也没生气,将围巾团成枕头模样垫在脑袋下面,又慢慢寻到大衣领口,抓着宽阔衣领一抻,恰到好处将自己身子罩住。
  这一系列的动作都被西泽看在眼里。一瞬间,好像有只不足月的奶猫,在他心头轻轻挠了一下。
  那是一阵难以忍耐,无迹可寻,又无法抑制,无处抓挠的痒。
  他忍不住的想:操,人类十六岁时居然有这么可爱吗?
  为什么他从没发现过?
  西泽觉察自己耳根有些发烫。于是掩饰似的,立刻转过身,走进堆积了十字剖开的圆木的黑暗角落,躬身拾起两只木头,在那里站定,偏过头,在肩头蹭了蹭耳朵。
  直至那点余痒消退,这才拎着木头走出来,扔进壁炉里。
  也许三心二意,也许是他原本很少做给壁炉添柴这类事情。
  就在木头扔进去那一瞬,猝不及防地,伴随着火苗噼里啪啦地声响,壁炉溅出火星,火星从火堆里跳跃到地毯上。
  西泽反应很快地后退一步,这才没使火星将自己裤子烧着。
  踩灭几粒火星,两粒漏网之鱼仍将地毯灼烧出了两缕青烟。
  淮真看他颇为滑稽的在壁炉前蹦了几下,微微探出头:“你在跳单人探戈?配乐是什么?”
  “domani,如果你觉得开心。”
  屋里很快充斥着烧焦动物蛋白味,西泽低声咒骂了一句。
  淮真噗嗤笑出声,“no f words.”
  西泽回头来,“闭嘴,睡觉。”
  淮真立刻关上嘴巴,将他盯紧。
  他站定,低头将她看着,口气很坏:“还是说你想听睡前故事?”
  淮真忍着笑:“可以吗?”
  “……”
  “不可以吗?”
  西泽用那副万年不变的臭脸盯了她好一会儿。
  三秒过后,突然做下了堪比英雄赴死般的妥协。
  “好吧,”他举手投降,向她交待出最后底线:“但我只会讲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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