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蒋蓠局促地站在原地,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如今先被裴云起丝毫不给面子地训斥了,又旋即叫江苒说了一通, 如今简直恨不能转身就走。
她想要为自己辩驳两句, 然而触及裴云起清冷的眼神, 话到嘴边,却又不敢说出口了,便只能咬着嘴唇, 惶惑不安地站着,唯恐再惹他生厌。
江苒单手托腮,笑吟吟地道:“姐姐怎么不说话了?”
蒋蓠暗暗地瞪了她一眼, 心里有些忌惮, 便只好道:“妹妹是不是对我有些误会, 相府是最重规矩的, 我未进府前,便学了许久的规矩,我当真是为了妹妹好。”
她说着,便将身后几个嬷嬷推了出来,忍着气笑道:“几位嬷嬷都是公府出身的, 虽然严苛了些,可妹妹总要学的, 早些学起来, 也能少吃些苦头不是?”
江苒视线从那几个嘴角法令纹深刻,瞧着就不太面善的嬷嬷身上滑过, 心有戚戚焉。
相府毕竟在京中, 她将来的一举一动, 都在整个京城权贵圈里头代表相府的脸面, 说来也的确要有些规矩的。
蒋蓠不过是将她可能要遭遇的麻烦事儿提前了而已。
江苒淡淡地道:“多谢姐姐思虑周到,只是我想,我要学什么规矩,要谁来教,母亲自然会有安排,便不劳烦姐姐了。”
裴云起微微侧头,便能看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安静又镇定,像是已经沮丧地接受了不得不学规矩这个现实。
他忽然觉得有一点儿不舒服。
他不喜欢她低头认输,不论是何时,他熟悉的那个江四娘子,都该是明艳逼人,从不服软的。
她身份未曾恢复的时候,都还有一身铮铮傲骨,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回到家人身边,又怎么能变成笼子里的金丝雀呢?
可是他的身份,说到底,不该说这些话。
他是储君,她是臣女,生来就活在条条框框之中,所能追求的,不过是框内的点滴空间罢了。
裴云起没有说话,却忽然叫一道横亘进来的嗓子插了嘴,“我相府的女郎,不用学什么规矩,我同父亲不会叫你学,母亲更不会叫你学。”
江苒抬眼看去,江锦从外头走了进来,近了才见他面上略有怒容,只是努力压抑着。
她不由微微一怔。
江锦原先打算在太子殿下身侧候着,可左等右等,都没等来裴云起,一问他身侧暗卫,这才知道太子殿下一大清早便往妹妹的院子里头来了。
果不其然,是来给苒苒撑腰的。
江锦大概猜出会发生什么,便急匆匆地赶过来,他素来温文,这番倒是有些失态,抬手扶正了束发的玉冠,才定神向裴云起见礼。
裴云起摆手免了,江锦便起身,看向了蒋蓠。
他一看她带着的人,便猜到了她的来意。
说实在的,江锦对蒋蓠的那些小心思小动作一清二楚,不过见她从江苒这头讨不到便宜,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蒋蓠的身份在相府向来有几分尴尬,她年幼的时候就叫生身父母当做博取名禄的一个契机送到江府,江夫人怜她有几分孤苦,待她虽不算亲如生女,总算也是有几分情分的。
所以蒋蓠做的那些事情,具体怎么处理,还是要江夫人和江相说了才算,只要江苒不受委屈,江锦就无意插手。
蒋蓠给江苒送东西耀武扬威,回回江锦都会遣人送一份更名贵的东西给江苒,就怕她觉得哪里委屈了。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蒋蓠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她竟然想叫江苒学规矩!
明面上是学规矩,可是暗地里呢?
江锦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他的那位二弟是杏林圣手,对后宅女眷的阴私事极为了解。
学规矩学着学着,把人学没了的,把腿跪废了的,把活泼明媚的性子磨得形同槁木的,比比皆是。
他的苒苒活泼又可爱,才不需要这些条条框框来约束她的天性呢。
江锦微微皱着眉,对蒋蓠冷淡地道:“先前我已同你说过,要你身为姐姐多多照顾她,你一口应下,说必定将苒苒当成亲妹妹来照看,可如今呢?你想借着教苒苒规矩的借口,故意为难她,是不是?表妹,你在我相府待了这么多年,便是如此待我父母的唯一女儿,我们唯一的妹妹么?”
蒋蓠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她想要争辩,可上门来寻江苒的麻烦也的确是她干的,她心知江锦为人,不敢开口辩驳,只能隐忍地垂了头,一言不发。
反倒是江苒迟疑着道:“那……真不用学规矩么?”
“你不想学就不学,”江锦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道,“我相府的女郎,不需要看着别人的眼色过活,我们接你回来,难道是为了叫你战战兢兢度日的么?!”
“……”江苒歪了歪头,“那大哥哥的意思是,叫我横着走?可是京城贵人遍地,得罪了人不好呀。”
江锦本来想随口说,京城里头敢得罪咱爹的真没几个,可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这种轻狂的话倒是有些不太合适了。
他卡了半晌,把视线移向了裴云起。
太子殿下估计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如今看着江苒的眼神有多纵容,江锦遂找到了灵感,张口就来:“实在不行,就报太子殿下的名号!”
江苒怔住了之后,便觉得无比感动。江锦居然给自己找了这么大的一座靠山!
她高兴地一把抱住了江锦,亲昵地道:“我知道啦,谢谢哥哥,哥哥最好啦!”
她近来在江锦跟前鲜少如此娇气的,一贯都是努力端着,如今忽然不端着了,倒是很有几分奶声奶气的可爱,江锦一时只觉得心里柔软极了,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蒋蓠早已是敢怒不敢言。
而裴云起……
太子殿下着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被迫撑腰的是自己,而苒苒选择去抱江锦。
裴云起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走了,紫影见了,遂同一边今日一道当值的茜影叽叽喳喳,“我猜殿下又酸了,殿下一定很想要一个妹妹。”
茜影十分赞同,“我觉得殿下既希望四娘子与大公子相处融洽,又不想他们相处融洽,毕竟他才当了没多久的哥哥,心里有些落差。你看,这回愁眉苦脸的,肯定是江四娘子用不着他了。”
暗卫们齐齐叹气,“啊,殿下真是太可怜了。”
听完一切的裴云起:“……”
倒很不必说得如此大声,他又不是听不见。
终于,等众人整顿完毕,皇太子回京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定州城,江苒回头看去,只见定州城隐于青山之中,愈发遥远。
至此,她隐隐有所察觉,自己彻底与上辈子的生活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她的家人们……正在京城等待她的到来。
而另一头,京城之中,江相夫妇接到了女儿已经在路上的消息,近些时日便是喜形于色。
连皇帝都发现,向来刚正不阿的江相,原先面上笑容少得可怜,而今经常时不时地就发一下呆,甚至会偶尔背着人红一下眼眶。
皇帝看得心中感慨,对萧皇后道:“江相当年痛失爱女,咱们那会儿也处境狼狈,他夫人那之后就病倒了,他一面要替我办事,一面要照顾妻儿,连伤怀的时间都没有,谁晓得过了这么多年,竟还能将那孩子找回来,有福啊,真的是有福。”
整个相府,都赶忙为了即将回府的四娘子做起了准备。
江相这日一下值回家,便觉得家中处处都不一样,江夫人手中正做着针线,见他进来,便吩咐说:“别坐下歇息,你再去瞧一瞧给苒苒备下的院子,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江相心说天天都要看,这都看了十几天了,还能有什么不妥当。
两个儿子陪坐在侧,江洌一样被吩咐了,“叫你给苒苒准备下的药材呢,都收拾好了吗?要顶顶好的,我听你哥哥说她受过很重的伤,你一定要好准备。”
江洌头疼道:“我连她的脉都没摸过,到底怎么准备?”
江夫人斩钉截铁:“那就把有的都备下。”
江洌:“……”
算了,有个妹妹不容易,还是听娘的吧。
江夫人思来想去,最后觉得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的小儿子有些不顺眼,于是警告他道:“你那些狐朋狗友,最近不许带回府,把你的兵器库收一收,省得吓到你妹妹。”
江熠年纪最小,算起来也不过比后头江苒大了两岁,闻言倒是有些不耐烦,“那些东西又不碍着什么,为什么要收?娘,你们是不是太傻了一点啊,就凭着根簪子你就信啊,万一那个奶妈被她收买说了假话呢?”
江夫人懒得解释,只同侍女道:“吩咐下去,江熠这个月的月钱减半。”
江熠:“……”这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吗?!
他到江相那里告状,“爹,你们一个个都太不理智了!不就是个妹妹吗,本来阿蓠表妹也是我的妹妹呀,做什么闹得如今全家都不安宁!”
江相早就习惯了小儿子的跳脱无度,闻言十分没耐心地吩咐管家,“这个月的月钱别给他了。”
江熠:“……”算了,他闭嘴还不成吗。
江洌晒着药材,听弟弟抱怨着父母的偏心,随手扯了几根甘草堵住他的嘴,“什么味道?”
江熠愣愣地嚼了几口,“甜的呀。”
江洌一把将甘草撤走,往他嘴里塞了两片苦瓜,“什么味道?”
江熠疯狂地呸呸呸才吐完了口中的苦味,他快哭了,“二哥,你这是干嘛,嫌我太吵吗?”
江洌道:“你真不知道什么意思?——自讨苦吃。你还是多读点书吧。”
“……”江熠仍然有些不服气,想了想,抱怨说,“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期待她回家。”
“如果要回家的是你,倒是没什么好期待的,”江洌十分诚恳地告诉了他答案,“但是那可是个妹妹啊,咱们家缺个女孩子好久了!”
江熠感到了一丝自闭,遂气哼哼地跑走了。
江夫人在府中准备着迎接女儿,与此同时,萧皇后也命她入宫一趟。
皇后私下里召见了江夫人,只道:“那孩子同我有缘,当初救了我的命,我想着她好不容易回来,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做的了,便想着给这孩子一个爵位,便封作县君如何?”
江夫人自是固辞,想了许久,只委婉地道:“妾只想求皇后娘娘一事。”
皇后忙道:“你说,若我能办的,一定办到。”
“我想从娘娘这里,为我的苒苒求一个事事如意,”江夫人低声道,“我欠那孩子良多,我听说她这些年吃了很多苦,这个世道对女子苛求尤甚,我只想她事事如意。”
皇后心念电转,已是明白过来。
其实即便是高门贵女,又如何能做到事事如意。
江夫人柔声道:“阿锦给我的信里头,说那孩子性子活泼极了,喜欢骑马射箭,寻常娘子们不能干的事情,她都喜欢。”
皇后怔了怔,才笑道:“同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江夫人又道:“我这些日子,经常在想她,长得多高,模样随谁多一些,是不是也同她三个哥哥一样喜欢腌梅子?还有……她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之后,肯不肯原谅我?”
“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好给她的,”江夫人苦涩地笑了笑,“我亏欠她那么多年的岁月,叫她在外吃那么多的苦,我只想将她想要的都给她,叫她……事事顺意。”
“我答应你,”皇后想了想,允诺道,“……我没有女儿,日后我便将苒苒当作我的女儿那样对待,惟愿她事事顺意。”
话音才落地,一个小黄门便颠颠地跑进来,“江夫人,江夫人,人来啦!马上要到城门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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