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三十年前的西南
刘隋正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地走在乡间路上, 为的是他曾在古书上看到过的一种难得的兰花。
他是个花痴。
最喜兰花, 因出身富贵, 加上父亲母亲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自幼娇惯着长大, 所以, 他一直过得是十分随性自在的。
前些年父母双亲突然病故, 他还没来得及成婚,就这样送走了高堂,他们临终前, 还心心念念着让他赶紧成婚云云。
成婚,刘隋肯定是会的,只是, 他还是想趁着年轻的时候, 出来逍遥一番再说。
因此,守孝期满之后, 他就一个人驾着一辆马车, 晃悠悠地溜出了京城, 一路游历, 寻找那些他早就想找的古籍记载的所在。
当然, 最重要的是, 能够找到一些他早就向往已久的珍贵兰花品种。
在路上晃悠了一年多,终于,他找到了四种古籍记载的珍奇兰花种子。
西南这边的, 是他最后一站, 这也是最后,他能找到的一种珍奇的兰花了。
刘隋正靠着马车,闭着眼假寐,后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幽幽一叹,扭过头去,想要掩耳盗铃,装看不到来人。
可惜,刘忠早就看到自家公子的脸了,“主子!京都来信了。”
刘隋睁开眼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微挑的丹凤眼满是郁闷,“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不会告诉别人,你找不到我吗?”
刘忠骑在马上,低着头,轻声道,“这是陛下的来信。”
刘隋看着他的手上拿着的信件,眼中只剩下淡淡的平静,或者说是冷漠。
“陛下来信?”
刘隋垂眸,心里满是冰寒。
终究,他还是躲不过。
他的父亲一生都没有为官,只是做了一辈子教书匠。
可他弟子太多,大多还是寒门,看似没有任何背景,却依旧是一股庞大的势力。
自然,皇帝陛下不会放任他不管。
于是,他父亲一生都不能离开京都。
等他出生后,他的父亲为了让他过得自在,故意养得他性子肆意,也不让他显露半点才能。
可惜,他碰到了现在的这一位皇帝陛下。
一个不受宠的透明皇子,运气却好的让人不敢置信:一众皇子都斗残了,最后就剩下他这一个健康健全的皇子,先帝病重之下,根本没有办法,只能将他立为太子,最后把皇位传给他。
要是仅仅如此,其实也跟刘隋没什么关系。
可惜啊,当初年幼之时,他就与这位皇帝陛下相识,最后还屡次帮助他,甚至有一次还与他一起背靠背地灭杀过来刺杀的人。
所以,自然而然地,刘隋的才能,这位陛下是一清二楚的。
可是,刘隋无意官场,甚至考试都只是当作游戏一般考了个探花,就直接辞官到处浪了。
等这位陛下登基后,刘隋早就守孝了,一直没有出门。
可刘隋也清楚,当今陛下登基太过仓促,应该说,先帝推他上位的时候太晚了,他在朝中并没有任何威信可言。
所以,至今登基三年,他名为皇帝,一国之君,可实际上,朝政一直被先帝老臣们给把持着。
现在,他想要找人帮他,刘隋这位少年奇才,自然就成了他的第一人选。
刘隋其实很想拒绝。
所以,他看着刘忠手上的信件,并不想打开来看。
然而,刘忠却说了一句,让他不得不答应的话。
“陛下说,若主子还记得当日相交之情,就请打开信件一看。”
刘隋叹气,他与陛下的确曾为挚友,甚至还性命相托过。
作为一个自幼受着父亲教导的他而言,这样一份真挚的友谊,他没有办法轻易割下。
最终,他接过了信件,打开来看过。
信中并没有以一国之君的名义,而是以当初两人相识的时候,挚友之名。
只诚挚请求他回京相助于他,为这个天下百姓,尽一份心力,为曾经他们的理想,尽一份努力。
刘隋当时是万万没有想到,仅仅十年时间,后来的他,却被现在这一位,放下君王之尊,诚恳对他做出请求的挚友,推向地狱。
刘隋最终看向他原本要去的地方,遥遥轻叹,下回,等他再有时间的时候,再来吧。
于是,刘隋就这样回京了,为了挚友所说的天下百姓,以及他们曾经所说过的那一个未来。
…………
十年间,刘隋竭尽心力,替杨成帝稳定了朝堂,安定了天下,可杨成帝却渐渐发现,他离不开他了。
一旦离开刘隋,刘亦之,他这个皇帝就什么也不是。
这样的感觉,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太糟糕了。
一个臣子却比他这个皇帝更能干,更像一国之君,他渐渐觉得惶恐不安。
他怕!
他怕有一天刘隋,刘亦之不甘屈居他之下,最终让他连名义上的君王之位都保不住了。
所以,他才会对他的妻子下手,对他的孩子下手,他想让刘隋没有后代血脉存在,也许他就不会有反叛的心了。
毕竟刘家,到了刘隋这一代,也只剩下他了,只要他没有子嗣,那他这个丞相,权势再大,也只能是替他卖命。
然而,杨成帝没想到的是,刘隋保住了他的孩子,虽然只是两个女儿。
可这样依旧让他觉得不安:有女儿就可以有儿子,再不济,也可以有外孙。
万一,等他的权势再大一些,他的外孙出生了,那……
杨成帝不能想,他只要一想,就觉得怎么都不安定。
所以,他把刘隋的大女儿接进宫,各种疼宠,甚至还将她赐婚给自己的嫡长子,太子,让她成为未来的太子妃。
至于那个刘隋的小女儿,呵,被他养的基本等于废了,杨成帝也就不管了。
原本他是有耐心等着的,可陈州府的事情,一年比一年闹得不堪,而且还一次次证明他这个皇帝的决策都是错的!
最后还要刘隋这个丞相出面来给他收拾烂摊子……
一切的一切,都让杨成帝觉得无法忍受。
最终,他利用了刘隋的信任,将他抓了起来,还按了一个谋逆的罪名,直接将他赐死,赐予的还是凌迟之刑。
…………
那天晚上,杨成帝永远都忘不了,刘隋一个人,穿着他最喜欢的青色素衣,就这样进了宫,与他坐在空旷的大殿之上,相对而坐,相对而饮。
刘隋喝了两杯酒后,脸上带着笑容,依旧俊逸无双的容颜,仿佛一如当年。
“陛下,您还记得,当初您写的信,上面都说了什么吗?”
杨成帝看着他微挑的丹凤眼,眼底依旧是清澈如年少时,他垂眸,缓缓道,“亦之,我才是皇帝,我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你僭越了。”
刘隋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角落泪,笑得苦涩,也笑得悲凉。
“是啊!是啊!所以,你这个天下的主人要看着百姓去死,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站起来,冷冷地看着杨成帝,颀长的身姿让他可以俯视着眼前这位天下之主。
“可是你却忘了,当初你想要的,不是现在这个只会享乐,只会权谋,只懂平衡,帝皇心术的多疑之君。
你当初想要的理想呢?
你当初想看到的太平繁荣呢?
难道就是这样一年年给你后宫的宠妃建造宫殿,不断不断地劳民伤财中来吗?
你看到那些百姓们的苦吗?
你看到他们在苦苦挣扎,苦苦求存吗?
你这个天下之主,看到了吗?
你看不到!
同样的,你也看不到,整个杨国已经摇摇欲坠了。
你只顾着你的脸面,你的尊严!
为此,你可以不择手段,为此,你可以不顾天下,不顾百姓的死活!
你只想要你的至高无上!
这就是你当初所说的理想?
你当初所说的为天下?为百姓?
杨建成,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
杨成帝,杨建成涨红着脸,站起来,与刘隋对峙。
“是,我一无是处,我无能无用。
我只能靠着你!我才能坐稳我的皇位。
可是你呢?
你有想过让我去做一回真正的皇帝吗?没有!
你只会以你自认为对的,压制我,让我离不开你,让我一辈子庸庸碌碌,靠着你去做一辈子的傀儡皇帝!
刘亦之,你说我虚伪?那你又比我高尚多少?
天下百姓在你的眼里,不过是用来挟制我的工具罢了。
是你逼着我这样对你的!
要是你一直在,我这个皇帝,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别说是我,就算是我的嫡长子,你亲自教导出来的太子,他以后也不过是你手里的另一个傀儡罢了。
难道不是吗?”
刘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所以,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弄臣?对吗?”
杨建成扭开头,不看他眼底不可置信的悲痛,缓缓道,“没错。在我眼里,你就是把持着朝政的弄臣!”
刘隋眼眶通红,放声大笑,“哈哈哈……”
杨成帝闭上眼,没有再理会他,转身就准备离开。
刘隋停下笑,淡淡道,“如果,你还念你我曾经相交一场的情谊,就放过阿菁吧。她,一直都很崇敬你。”
杨成帝背对着他,眼眶微红,“好。你放心,阿菁,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刘隋笑得讽刺,“希望,你过了十年后,还能这么说吧。”
杨成帝闭上眼,没再说话,抬步离开大殿,走出去后,就对门外守着的禁军统领道,“丞相谋逆,打入天牢,赐凌迟之刑,三日后在廷山行刑。”
“是,陛下!”
杨成帝扶着侍监总管的手,缓缓走回寝宫,一进门,他就“噗”的一下,吐了血。
“陛下!”
侍监总管大惊!
杨成帝却摆手道,“不必声张。去吧,让罗平去丞相府宣旨,将安阳郡主带到京外的别院中幽禁起来。”
“是,陛下。”
侍监总管恭敬应下,转身就要出去,身后的杨成帝幽幽/道,“吩咐别院的人,不可怠慢了郡主,她,还是杨国未来的太子妃。”
侍监总管明白了,回身恭敬道,“是,陛下,奴才明白。”
等侍监总管走了之后,杨成帝软倒在地,靠着软榻,捂着眼,咬着牙关痛哭。
十年,他最终还是把他唯一的挚友送去死了,而且还是以最惨烈最惨烈的方式。
杨建成这一刻,很后悔:或许,他就不应该做这个皇帝。
那么,他与亦之,就不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可惜……
一切,都晚了!
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