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庄久霖到的时候,她们搀扶着二老往外走。门外停了两辆车,一辆他的奔驰,一辆他的迈巴赫。对正统严肃的车这么情有独钟,还真是老干部。
  站在迈巴赫门边的青年朝他们欠身:“老先生,老太太,我跟先生过来接您。”
  本来爷奶兄妹四人刚好,为了坐下第五人,他多开了一辆车。
  田芮笑立即反应过来,不敢直接对庄久霖,便对庄希未说:“真不好意思,还麻烦你哥哥多开车……”
  庄希未一如热情:“有啥不好意思,他巴不得他的车多跑跑呢,不然躺在车库里吃灰啊?”
  司机载二老回后沙峪,两个姑娘则跟着庄久霖回城。
  礼宾搬行李的时候,奶奶接了个电话,挂下后告诉庄希未:“你小侄子今天回国,下午要过来爷爷这里,你要不要一起过来?”
  “真的啊?”庄希未很兴奋,“去!我过几天就开学了,今天可得把他好好看看。”
  田芮笑刚意识到什么,庄希未就说了出来:“哥,那你帮我把笑笑送回家吧,就京承高速下三环一会儿就到,跟你去公司顺路的。”
  田芮笑浑身一抖:“你……要去很久?”
  “晚上再回吧,我小侄儿跟我可亲了,一年才回国一趟呢。”
  田芮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个结果。
  她看向庄久霖,他也看了她一眼,转身去开车门。庄希未强调一遍:“你记住了没?万邦公馆,你知道在哪的!”
  庄久霖眼皮子一抬:“知道了。”
  田芮笑抓着扶手三秒钟,才说服自己打开门。
  他好会选香水,连车载香水都这么好闻。
  庄久霖已经坐好。他系安全带的时候,田芮笑轻轻说:“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邱恒,她随便就称“你”;而对他,“您”字不加重都怕怠慢。无关年龄,更无关职衔。
  庄久霖提醒她:“系安全带。”
  这才开始,田芮笑就觉得车里气压骤降,呼吸困难,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到下车……
  车上了路,田芮笑缩在车门边一动不动,让远处延绵的雪分解她的注意力。而开车的那位简直不存在,仿佛这车无人驾驶。
  田芮笑收紧手心,决定说点什么。她回头看向庄久霖侧脸,高挑的鼻梁和饱满的下颚勾勒出一张侧颜杀。她先是一笑,说:“……先生,如果您不顺路的话,随便把我放地铁口就可以。”
  庄久霖说:“答应了希未,我会送你到家。”
  原来是因为答应了妹妹。
  “那,需要我再指一下路线么?”
  “不用。”
  车里又静下来。
  田芮笑从来没有聊不来的人,把她跟谁搁一块她都能唠上半天,一来是她博识,二来她很愿意倾听,谁说什么她都能听。可眼前这位,她那点学识在他面前就是班门弄斧;其二……罢了。
  正当她就要重新远眺雪景时,庄久霖开了口:“你送的围巾,阿姨很喜欢。”
  “真的吗?”她立即笑开,“我还怕阿姨不喜欢那个颜色呢……阿姨怎么说的?”
  为求严谨,庄久霖考虑了片刻才说:“毛绒绒的,很暖和。”
  “对呀,那个厚度特别适合北方冬天,阿姨一定能用上。”
  庄久霖从后视镜看了眼她的笑靥,说:“阿姨猜到是你。”
  “……为什么?”
  他迟了几秒,决定瞎掰:“你和她待最久。”
  他听见她说:“好像是哦……”
  真是歪打正着。
  李阿姨原话是——是那个最漂亮的小姑娘吧?某位老冰块不可能复读一遍。
  田芮笑暗自斟酌,认为这句话是可以问的:“先生和李阿姨认识很久了吗?”
  “算是远亲。”
  “是这样啊。”她才停顿,很快又问:“先生会听粤语?”
  老冰块自己不爱说话,挑话题倒是一绝。
  庄久霖说:“我在香港待过两年。”
  虽然好奇那两年是做什么的,但田芮笑认为这有些逾距。她笑了:“没有冬天,是不是很不习惯?”
  “工作太忙,没时间想习不习惯。”
  哦,谢谢你,是去工作了。
  田芮笑望向窗外,看起来像自言自语:“我没有先生那么忙,每年都觉得北京的冬天一开始就不打算结束……”
  庄久霖瞥见她沮丧的小脸,道:“不喜欢冬天?”
  “没有啊,”她笑着回头,“北方冬天太舒服了,我们宿舍有十二片暖气片儿,夜里热得踢被子。在家就更热了,楼上楼下都开地暖,中间就像夹心饼干,超级热的。”
  虽然没人接话,她还是欣然地说下去:“其实深圳也有几天很冷的,大概十度左右,北方人觉得十度听起来算什么啊,哇——没有暖气的十度,手脚永远是冷冰冰的。上大学之前,妈妈给我准备了好厚好厚的被子,来了之后才知道根本用不上——小时候网络不发达,哪儿知道北方人冬天过得那么舒服啊?”
  田芮笑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她怯怯地看向庄久霖,却恰好撞见他嘴角一弯,浅浅地笑了一声。然后他说:“你可以留在北方。”
  轮到田芮笑说不出话了。
  庄久霖很快察觉到为难了她,即便不问原因,他也应当圆场:“看来暖气不够挽留你。”
  她果然笑了:“没有啦……”
  田芮笑眺向远处,高速两旁立起高楼,他们已进入五环内。
  北京,圆了很多人的梦,却又打碎了更多人的梦。
  田芮笑声音一沉,却还在笑:“是不知道……北京还愿不愿意收留我了。”
  和不熟的人谈未来并不是一个好话题,庄久霖不再追问。
  三环通畅,等上了小区所在街道,庄久霖问:“到哪个门?”
  田芮笑说:“先生就近放我下车就好。”
  “没事,你说。”
  “在南门。”
  其实离就近的门隔得很近,只是她太懂事。
  庄老板最后终于想起来关心一下自己的产业:“小区物业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田芮笑说,为表真诚,她再具体一些,“小区卫生和电梯维护都很好,定期会做消防演习,上一次是去年十一月,现在连老大爷老奶奶都熟练了……可能最近大家最愁的就是垃圾分类了吧,物业发了通知,会给我们详细指导的。”
  “好。”
  南门到了。
  田芮笑解开安全带:“谢谢先生,耽误您的时间了。”
  庄久霖半侧着脸,点了点头。
  等她站到门外就要关上门的时候,她又听见庄久霖说:“田同学。”
  田芮笑一怔,还没应答,他已解安全带起身。“怎么了?”田芮笑看着他走到后备箱,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只lv购物袋。
  庄久霖走到她面前,伸手递给她:“你的围巾送给了阿姨,应该还你一条。”
  “不用,真的不用,”田芮笑懵怔着后退一步,他海拔太高,离得近有点缺氧,“真的不用了先生……”
  庄久霖又近一步:“我答应了阿姨,你收下吧。”
  原来是因为答应了阿姨。
  田芮笑只好接过,朝他欠身:“……谢谢先生,也替我谢谢阿姨。”
  庄久霖说:“回去吧。”
  “好,先生再见。”
  田芮笑抱着袋子往门口走,刷卡开门后回了回头,那辆黑色的车已不在那里。
  看完围巾,她的心砰砰乱跳,开始一系列无厘头的分析。
  他什么时候买的?他为什么要放在后备箱?怎么会有人买了小件物品放后备箱呢……今天本是庄希未跟她同车,他不放前面,是不想让庄希未知道?可他怎么能确定会有一个跟她独处的机会呢?
  等电梯时,田芮笑的目光蓦地一定。
  他刚才喊她……田同学?知道姓,就一定知道名,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明明庄希未只介绍她是笑笑?她私下又跟他提过她?
  可是,相识几年,庄希未从未喊她全名,和别人提起也都是“笑笑”。如果真是她说的,那么……是不是他先问的?
  回到家的半个小时后,田芮笑发现自己还在想庄久霖的事。
  ——田芮笑,你不能因为一条围巾给自己加戏。
  她把围巾收了起来,搬来毛毯,窝进软塌看书。
  离家时,她从书房随手拿了一本老舍的散文集,这一屋子书仿佛父母最后的脊梁,变卖所有房产都要带它们一起走——哦,谁知道呢?反正书也不值钱。但田芮笑知道,父母是真心实意舍不得。
  老舍在《想北平》中呐喊: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
  田芮笑一介工科生,亦不会像诗人或歌手那样书写歌颂北京。要说的话,她是爱北京的,很爱,即便当初是因为无法读港大才北上来京,但人很容易日久生情,哪怕是再破落的也有人爱,还生出个斯德哥尔摩症的专有名词。
  天光很快暗了下去。一个人的活动没什么有趣的,吃饭、看书、做瑜伽,下楼喂了猫,回来洗澡之后便可以睡觉了。
  距离开学还有三天,明天她还有一场杂志拍摄。
  关灯躺下,一刷朋友圈,见到庄希未刚分享了这趟周末温泉。而紧跟着下一条,就是找某位老冰块要微信的c位发的。
  被分解了半天的思绪碎片,仿佛倒退般重新拼凑复原。怨不得她——短短不到两周,他出现得是不是太频繁了?
  田芮笑甚至不敢直接想起那个名字。
  人在万籁俱寂时容易做感性的选择,比如,买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立一个不会达成的目标;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微博首页;订一张车票去远方看一个很爱的人。
  田芮笑在这一刻,选择起身打开笔记本,往搜索框输入“浦越集团”。
  在高层简介里,庄久霖位列第五。证件照上,他身着黑色西装,打蓝色领带,眼神锐利,英气逼人。
  田芮笑从一众年长的高层中点开最为年轻的他,一小段介绍跃入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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