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节

  “怀昌那时候和我也是同学,”周鸿钧怀念地说:“我和他本科、研究生甚至博士都是在一处的。我们在学校宿舍一起住着,费城天黑得很晚,那时候我们也年轻——他喜欢借酒浇愁,喝完了就对我说,我不信有人读完博士学位能不自闭。”
  沈昼叶笑了出来。
  “都这么想呀,”年轻的姑娘家笑道:“老师,我之前也有这样的念头呢。”
  周鸿钧也笑了起来:“你们年轻人现在不都说么?虐待苦博,功德无量,我女儿关注了个微博账号,一个叫pitd什么的博士生互助吐槽?一个个的投稿人对象没有,文章没有,头发也没有,博士生人均焦虑抑郁。”
  沈昼叶心想我也关注了,但是没敢说。
  “但是,”老人停顿了下,温和地道:
  “……现实就是,读博期间,没有不焦虑抑郁的人。”
  沈昼叶抬起头,看向那位老人。
  周鸿钧老师缓慢地将双手合十,说:“因为博士和硕士截然不同。”
  “硕士研究生的毕业是可以混出来的。我想指导硕士生的话,可以告诉硕士生一个方向,给他拨点款,让他去重复,他只要能重复出来这个结果,这个文凭就到手了,master在几乎所有的大学里都是一个创收的项目。”
  “可博士是突破。”周鸿钧低声道:“博士学位是我作为导师,告诉我的学生,我所处的领域里有这样的关卡,一切都是猜测,一切都是假说,需要你亲自去攻克它。”
  “——你不知道这个课题行不行,”老人看着沈昼叶说:“我作为老师也不知道。因为我想让你突破的是未知的混沌,是混乱与无序,是熵值本身。”
  沈昼叶只觉心脏忽而狂跳,望向面前的老人。
  “肯定有人失败。我见过的太多了,八年老博,选错了方向导致多年心血付诸东流的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苍老道:“做了多年毫无结果的人……混沌之外可能有天地,但也可能是一堵厚厚的砖墙。”
  沈昼叶心里酸涩起来,眼里晕满晕染的天光。
  “我见过费城的黎明。”老人怀念道:“怀昌也见过,五十多年前二十几岁的我们疲惫不堪,结束两天的实验,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宿舍睡觉。五十多年后的如今,你们也在直视着北京的日出。”
  “博士意味着突破了人类现有的科学界限,意味着我们将科学国度的国境线又往后推了一点,让一小点微不足道的‘未知’化为了‘已知’。phd是人类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最高学位,注定了想得到它的人要耐得住寂静,因为这将是他们痛苦的汗水,是直视日出的血红眼睛——是一条混沌到不知回报的征程。”
  沈昼叶声音发颤:“……嗯。”
  “而每一个被授予出去的博士学位,”
  那老人看着她,在温柔的阳光中说:
  “……都是一次,对现有的人类,突破的证明。”
  他面前坐的博士生心中剧震,眼泪几乎就要滚出眼眶来。
  下午夕阳温暖,泼过柔软浅绿的窗帘。房间里弥散着一股发甜的霉味儿,坐在其中的老人身型清癯,浅蓝衬衫洗得起了毛边,透过眼镜,静静地看向她。
  “所以我必须向你们实验室的所有年轻孩子,向你,道歉。”
  周鸿钧老师话音刚落,竟重重地低下了头!
  -
  沈昼叶一时惊得失了声:“老师?!”
  “对不起。”
  年过半百的、身体欠佳的老人饱含歉疚地道:“——是我让你们在前进的路上经历了本不必经历的苦楚。我不会为自己辩解。只希望我的不作为仍能挽回,而你们不曾丢失对科学的兴趣。”
  沈昼叶眼眶里眼泪仍在打转,道:“老师,我……”
  “——尤其是你。”
  周鸿钧院士看着面前的女孩道。
  沈昼叶闻言又是一愣,女孩嘴唇鲜红,整齐鬈曲的头发披在脑后,泪花儿颤巍巍地含在眼眶里,看向面前的老人。
  “怀昌将你托付给了我。”周院士哑声道:“他在病重时告诉我你对科学的兴趣之浓厚,让我先收容你,说你必然不会让我失望。他还说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几个像你这样好的学生。”
  沈昼叶眼泪吧嗒一声滚了出来。
  周院士道:“……他还说,你是那种眼里有火的人。”
  “……”
  “我说我们领域不同,”老人说:“你让你学生跟了我,等于是转了行。怀昌说没关系,先跟你做一两年,你寻个机会把她送出去,给她找个好的导师。”
  沈昼叶声音都带上了鼻音:“……周老师……”
  “可我这么多年,”周鸿钧道:“对组里的关心太少了。”
  然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微微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当我想起怀昌的托孤时,已经过了许多年。我询问过,你在组里的成绩只能算出色,距离怀昌所说的出类拔萃,有着相当的距离。”
  沈昼叶坐在凳子上,想起自己过世的恩师,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滚。
  “先别哭。”周老师揉了揉眼眶,抽了两张纸巾,将剩下的一整包心相印丢给面前年轻的女孩儿,声音嘶哑苍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也许是我耽误了你,这终究不是你最想做的领域。”
  “我让你去斯坦福csc,还让你在博二转行。其实我也怀疑过这么做的正确性——以至于你跟我说你想退学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声。”
  泪水吧嗒掉在女孩的裙子上,将布料洇湿。
  沈昼叶道:“老师,我现在很好,您不要觉得愧疚……”
  “对不起。”老人重复道。
  沈昼叶听到那句话,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老师……”
  “——这都不是你该经历的。”老人痛苦地说:
  “这全都源于我身为老师的失职,源于我疏忽了故人的托付……是我愧对我和怀昌多年的情谊,和年少时的共识。”
  夕阳温暖,沈昼叶坐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泣不成声。
  沈昼叶一边哭一边道:“老师您别道歉了……这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您道歉……”
  “……我只希望我所导致的一切,”周鸿钧沙哑道:“不曾影响你对科学的向往。”
  -
  沈昼叶满脸的泪水,酸软地揪住胸前的衣服,抬起头看向面前的老人。
  她唇齿发抖,擦了擦泪水,小声道:“老师,您其实没有必要……对我们道歉的,您也是受害者啊。”
  周鸿钧老师微微一笑,说:“哭什么哭,你们年轻人被欺负的时候不哭,有人为你们着急了才开始哭,都是什么毛病。”
  “您真的对我们很好了,”沈昼叶泪水不住地往外涌,发抖道:“……真的很好了。包括在我低落的时候想来拉我一把,包括我师弟师妹的事情——只是我们以前从来不敢耽误您的时间,对您不够了解。”
  老头子一愣,问:“为什么不敢耽误?”
  沈昼叶哽哽咽咽地擦着眼泪:“您……您太忙了,身体也不好……”
  老人眼圈泛红,看着年轻的女孩,笑了下:“……你说的可能是对的,这些年我到处跑,身上的事务一长串,肯定没法儿像早年一样对学生们事必躬亲。”
  “可是,”老人怅然道:“无论我在什么地位,我终究是个科研工作者。”
  沈昼叶哭得脸都红了,抬头看向他。
  “……小沈,”周鸿钧老师问:“你知道科研是什么吗?”
  沈昼叶抽噎着道:“科研是为、为了认识客观事物的内在本质和运行规律而……进行的调查研究和实验。”
  周鸿钧声音温和:“你自然辩证法学得不错,差不多都背对了,可是书上没有告诉你们的是——”
  沈昼叶看向老人,老人坐在如黄金般的光中。
  “——科学和科学研究,是人类的传承。”
  沈昼叶怔住了。
  “我们从普罗米修斯的火焰中走来。”老人道。
  “人类的祖先曾茹毛饮血,”他说:“到千百年后的城邦,阿基米德高呼着尤里卡冲出澡堂,黑暗的中世纪伽利略死于真理的柴火,达芬奇被指控偷盗尸体——直到思想启蒙的火花迸开,学者们如雨后春笋般萌发,科学这一概念被归纳,从巫术中剥离。”
  “从一无所有的年代,”周鸿钧院士手指在他桌上的小摆件上敲了敲,“到我们当前的这一刻——疟疾和青蒿素,精密的集成电路与元件,引力场方程特异解,我们拥有了无数过去看来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们将来还会拥有更多。”
  沈昼叶:“……呜。”
  “一个阿基米德,”老人问:“一个伽利略,一个达芬奇。”
  沈昼叶眼眶里全是泪,怔怔地望向周鸿钧院士。
  “一个爱因斯坦。”周鸿钧道:“一个理查德·费曼,一个卡尔·史瓦西,往近了说,朱棣文、杨振宁、屠呦呦,乃至一个我——你问包括我在内的无论哪一个人,他们仅凭自己,能走到如今的地步么?”
  不能。
  必须要有被写进课本的铅字,必须要有前人的文献,他们才能行至他们所在的那一步。
  沈昼叶哭着摇摇头。
  “直至今日,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科学,一切研究……”
  老人对年轻人沉声道:
  “——无一不是站立在前人的肩膀上前行。”
  “科学的本质,就是人类一代代的传承。”
  “我们谁都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下一代,告诉我们的传承者,而年轻人终究要接过我们手中燃亮的炬火,接过千万万博士们、学者们费尽心思突破的混沌,突破它,向前去。”
  “……然后世界就会一点点变化起来。”
  沈昼叶用力擦掉眼泪,望向面前的老师,夕阳西下,周鸿钧眼里明亮炽热,像是燃烧着一把她所见过的火。
  “小沈。”他说。
  “——你,陈博士,你的师弟师妹们,你们就是下一代。”
  年迈衰老的周鸿钧院士看着面前的年少鲜嫩的博士生,仿佛在看着她身后的所有人,重复道:“——你们就是过去的我和怀昌。”
  “你们,终会变成我们。”
  “——这才是科研。”
  他停顿了许久,道:
  “所以我不希望你放弃。”
  -
  千百年来的探索者。不在人世的亿万幽灵。
  孱弱至极的百年生命,贯穿万年的传承与从不熄灭的火炬,这一切构成了生活,是知识本身。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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