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陈啸之的车在暴雨中映着路灯,他还没走。
  沈昼叶看着那辆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缓了许久,将湿透的厚外套脱了拿在手里,缓慢地挪上了楼。
  走廊里亮着冷色的灯,裙摆湿透、连头发都被大风吹得一团糟的沈昼叶犹豫了下,敲了敲陈啸之办公室的门。
  “——进来。”
  办公室里,陈啸之成熟淡漠的声音响起。
  他用的是中文。沈昼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倒抽口气,将门推开,沙哑地说:“……老师好。”
  台灯温暖地映亮木桌,灯下陈啸之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结实修长的小臂。
  那桌上摆着笔电和一叠演算纸,外加厚厚的、打印出的文献,那台灯上搭着一张蓝色实验室id卡和眼镜,在连绵的雨声中,眼镜的主人视线从笔电屏幕移开,冷漠地望向沈昼叶。
  “我来的时候七点,”他毫无感情地问:“七点。你就已经不在办公室了?”
  沈昼叶几乎在发抖,嗫嚅着说:“对……对不起。”
  陈啸之冷淡道:“过来。”
  沈昼叶被成年的陈啸之训了数次,又从小怕他的坏脾气,浑身紧绷,心里心跳得难受,忍着浑身的不适走到桌前。
  “以后我不早退了。”沈昼叶沙哑地说:“今天是个例外。”
  陈啸之不耐烦地说:“拿回去。”
  沈昼叶一愣:“……?”
  还不待沈昼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下一秒,一沓足有十五公分厚、被绳子捆在一起的的研究文献砸了过来!那文献至少得有三公斤,四五百页,都是一份份地钉在一起,大部分是新近打印出来的,以一支蓝荧光笔编了号,十分惨无人道。
  沈昼叶都被砸懵了,慌里慌张地接过那打文献。
  “——拿回去,”陈教授冷漠地道:“我让你拿回去。现在去隔壁看文献。”
  沈昼叶抱着四四方方一摞文献,那几乎是初中时开学发课本的阵仗,把她都吓结巴了:“这这这这么多……”
  可是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回答。
  “明早九点来我办公室,我们讨论编号一到五的五篇综述。”
  陈啸之说完,嫌恶地移开眼睛——仿佛沈昼叶是什么令他厌恶的东西一般。
  “现在,从我办公室里出去。”
  他说。
  -
  ——文献,又名论文。
  科研工作人员一般称其为“文章(paper)”,是非常重要的研究工具,也是科研成果之所以能被同行所熟知的重要媒介。
  牛顿曾说“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巨人的肩膀,其实就是文章。它承载了大多数科研人员的血汗与泪——刚入行要狂读文章,要接触一个新领域要读文章,开新实验要读文章找前人的试验方法,当你做出成果了,就得挠着头开始写文章投文章改文章然后被拒稿然后再投文章了……
  文献这东西,英语不好就得哭着用谷歌翻译读,英语好就揉着太阳穴用有道词典读,有一些课题组每两个星期还要办一次文献组会,专供组员们交流近期看的好文献。反正只要在这行里呆一天,文献就是你永远逃不过的东西。
  但是不应该是这个量。
  ——不应该是,这种四四方方,好像是把打印店老板杀了之后才能打出来的量……
  窗外唰唰下着大雨,十分凄厉,而且有点冷。
  沈昼叶瑟瑟发抖,膝盖上放着杯热水,手指骨节冻得青白,她将还没干透的头发朝后撩了一下,把那一沓文献上绑的绳子拆开了。
  她手机嗡地一震,是张臻发来的微信:“你导师叫你去干嘛?”
  沈昼叶冻得不想打字,给张臻咔地拍了张文献侧视图,发了过去。
  张臻:“……”
  张臻惊恐地道:“你导师年纪虽然很青,但是挺……沈昼叶你怎么遇个导师就把你当狗使唤?!以你这运气,我劝你放弃读博。”
  沈昼叶认真回道:“我达到毕业要求了。”
  张臻:“……滚吧。”
  然后沈昼叶没有再回复,只是安静地翻了一下那一沓文献。
  ——全是天体物理相关的,有一些暗物质方面的综述,间或掺杂近年的热点引力波,和一部分高能物理。astrophysic并不是近年热点,实际上这学科在冷战之后已经籍籍无名了很久,值得一看的、顶级的论文不像热点学科那么多了。可是沈昼叶粗略一翻文献,却大概地意识到里面应该都是精品。
  有一些文献是新打印出来的,可也有一些已经以荧光笔划过重点,甚至有一些已经被翻得卷了页。
  都是陈啸之看过的。
  沈昼叶死死抿着唇,外面滚过一声电闪。
  ——灯突然暗下。
  接着,响雷在远处轰然炸响!那响雷几乎如同炸弹一般,沈昼叶毫无防备地被吓得一哆嗦,连杯中热水都洒了出来,足足半分钟后灯管才嗤嗤拉拉地重新亮起。
  光明回归,沈昼叶仍因受惊而发着抖,却忽然看见漆黑窗户里映出的,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
  窗户里的女孩裙子几乎黏在腿上,一头天然不服帖的卷发湿润而蓬乱,二十五岁的女孩慌忙地想用手耙一下,可是在她碰到纠扯在一起的头发的瞬间,沈昼叶突然意识到了,那形象有多么落魄。
  ——面色苍白,庸碌无为。
  每个人年少时,都有英雄般的梦想,幻想拯救世界,想登上月球。
  孩子们穿着父母买来的宇航服,穿着钢铁侠的战甲。有人想成为伟大的医生,有人想成为炮火中前进的战地记者,有人说我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军人,有人大声宣布,我要让这国家变成一个更美好的所在。
  少时的教室中阳光灿烂,温柔的老师笑着摸他们的头,一边听他们讲,在黑板上画满了飞向宇宙,浩瀚无垠的火箭与飞船。
  稚嫩的小昼叶也曾经在流金般的岁月中,对下面的所有人说,我想成为一个像我爸爸一样的,伟大的天体物理学家。
  后来这些孩子有的不再进学,有的消失无踪,有的人下班后蹬掉高跟鞋躺进出租屋的床,连动都不再愿动。
  ——而这,就是那个眼中有光的小昼叶长成的模样。
  沈昼叶难受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已经许久见不得天体物理学相关的东西,甚至看到都会觉得无法呼吸地难受——沈昼叶捂着鼻子让自己不要哭,万万不要哭出来。
  哭出来就视同对一切认输,就视同于对现实下跪。她告诉自己。
  可沈昼叶的眼泪,还是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沈昼叶想起儿时春夜的星座。少时的胡同。昂贵的麦当劳小甜筒和诺贝尔奖宣言。曾经宣布要带去颁奖典礼的年少伙伴。
  ——和多年后,一个停电的夜晚,在漫天星辰之中,少年靠近少女时,微微有些粗重的呼吸。
  我梦想成为一个穷到吃不起饭的天体物理学家。过去的女孩双腿晃来晃去,切实际,而又认真地道。
  在时间长河中的星河之下,那个少年凝视着她,喃喃道:好。
  -
  沈昼叶总算也体会了一把一边哭鼻子一边看文献的感觉。
  她有个别省考来的师妹,英语底子一般,考研英语只考了64分,词汇量可能只有六级——那师妹研一刚入组时,沈小师姐给她发了两篇英文文章让她熟悉一下,大概是里头那些什么chromothripsis又是internal properties的用法大概太过虐心,沈昼叶去送资料时,看到那小师妹在办公室里一边哭一边查单词。
  结果几年后,轮到她自己一边看文献,一边抹眼泪。
  ……
  外面雨下得特别大,时不时还有闷雷滚过,是沈昼叶从小就怕的天气。
  她不怕黑,也不怕下大雨,但是从小就特别怕打雷——小时候她奶奶总笑话孙女娇气,一打雷就躲进被窝里,像个鹌鹑。也不知道雷有什么好怕的。
  沈昼叶一边看不得天体物理相关的东西却还要逼着自己看,另一边,则总会想起陈啸之这几天看她时的眼神。
  ——那眼神极其的冷漠,甚至带着嫌恶的意思。
  里面写着,如果可以的话,这辈子都不想和你再扯上关系。
  沈昼叶想到这个眼泪就要往外滚,她拼命地试图憋住,收效却不大。陈啸之现在还在她隔壁坐着,沈昼叶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有骨气一些。
  闪电一闪,灯管嗡地一声灭了。
  沈昼叶:“……”
  下一秒,响雷几乎是在她头顶,轰然炸响!
  那一声简直如同氢弹爆炸。时隔二十年,沈昼叶仍然吓得发疯,那雷过后连外面路灯都一下忽闪,犹如地狱鬼火。
  沈昼叶的热水杯啪一声掉到地上,摔了个稀碎。
  那一瞬间,漆黑一片的办公楼之中,隔壁的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闷雷仍在头上滚。
  沈昼叶浑身发抖,坐在黑暗之中,努力地深呼吸——没事,没事的,她告诉自己,这里肯定有避雷针……
  可还不待她稍缓过来——
  ——沈昼叶旁边的门就啪地一声,被一个人暴躁地夯开了。
  第30章 梁乐,沈昼叶大学后申请微……
  -
  响雷轰然炸响, 几乎能把人的耳膜震破。
  沈昼叶最怕打雷下雨,尤其怕这种响雷,她哆哆嗦嗦地僵在那连动都不敢动。
  门被暴躁夯开的那一瞬间, 满地都是滚来滚去的碎杯子渣, 沈昼叶甚至都没注意到门开了。
  “停电了。”陈教授站在门口道:“估计一时回不来。”
  浓得化不开的雨夜里, 沈昼叶蜷缩在椅子里头,浑身都在发抖,牙齿打颤道:
  “……啊、啊,我知道了。”
  她看见陈啸之的身影扶着门框,也不走, 只站在那, 远处又一道闪电, 将他漆黑的影子拉得老长。
  沉闷雷声隆隆而过。
  沈昼叶哆里哆嗦地说:“……电、电路太脆弱了吧这里?一打雷就……刚刚有人在做实验怎么办?”
  沈昼叶说完就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快被实验逼疯了……怎么第一反应是这里的实验条件啊?!
  “两条电路。”陈啸之漫不经心道:“互不干涉, 照明一条老电路,上世纪的老东西, 实验室器材都走的是新的, 都有备用发电。”
  沈昼叶手指冰凉,终于缓过些许,心率降下90,弯下腰去拣自己摔碎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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