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纸张保存不易,且这本书是前朝旧本,已有些泛黄和破碎,倘若什么外来的东西都随意夹在里边, 只会害了它。何况, ”如愿顿了顿,稍稍放软语气,“若臣是雁阳公主, 大概会更想,同郎君亲自谈一谈吧。”
独孤明夷蓦地掀起眼帘,瞳中的欣喜一闪而过:“那……”
“但也不是时时都能相谈。”如愿却打断他,“以臣的狭隘心思,雁阳公主闭门不见驸马都尉,既是怨他欺骗,怒极恨极,也是怨自己,不敢相见啊。”
独孤明夷眼睫一颤,过了片刻才说:“既如此,我明日再来,还请……”他居然有些手足无措,卡了一下,忐忑地找回原来的称呼,“还请女史等我。”
“除去旬休,逢五的日子,臣也休息。”
“我记得了。”独孤明夷难得地萌生出能显露在脸上的欢欣,想触碰如愿,又恐激起她的反抗,指尖在袖中颤了几下,终究只是捉住袖口,低声重复,“我记得了。暂且告辞。”
如愿微笑着点头,他还以一个轻轻的颔首,刚背过身,又忽然止住脚步,回头时浓长的睫毛微微掀起。他郑重地说:“还请女史千万要等我。”
如愿依旧点头。
独孤明夷轻轻应声,回过头匆匆走了。
如愿紧绷的身体蓦地松懈下来,半靠着高大厚重的书架,胸口不自觉地急促起伏,手中倒仍紧抓着那本曾经夹了一枚红叶的书,指尖抵在书脊上,用力得像是要抠出洞来。
恰巧刚才避人远遁的郑文依回来,见她这模样,忍不住问:“你怎么?”
如愿只摇头,突然垂下眼帘,一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我是怨我自己……所以才虚度时光啊。”
郑文依一怔,眉头跟着皱起,上上下下看了同僚一会儿,蓦地撇开视线:“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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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到这里。”如愿敲敲车帘边缘。
车夫立即“吁”声勒马,接了如愿给的车钱,回身殷勤地替她打起车帘。如愿顺势下车,朝巷内走去,拐弯时状似无意地向后一瞥,余光果然瞥见先前跟在后边的那辆马车也停了下来。
她无奈地扯扯嘴角,继续往前走。
要去的地方正是设在崇贤坊的女学,起步时间不长,又悖逆天下大多数男子独享文字的意思,如愿不太想被人抓着小辫子,故而下值后再去,总是要马车停在巷外,过小道走,至今为止倒是都平平安安。
这回身后跟了个小尾巴,偏偏这小尾巴生性谨慎沉默寡言,分明双方都下了马车,还不肯大方地上前来。如愿总不能主动回头去揪,只好装作不知道,闷头朝前走。
走着走着,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嫏嬛局下值是申时过半,算上从皇城颠簸到崇贤坊的时间,小巷里总是略略昏暗,但从没有这么暗过,好像巷内的灯笼被人刻意拆了下来,又好像透光的前路被牢牢堵住。
如愿止步,缓缓抬头,正对上一张仿佛陌生又仿佛熟悉的脸。陌生是因为她确定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熟悉则是因为那人的打扮和神情在许多人身上都出现过,她跟着燕婵的那几年最容易见到,总是出现在街头巷尾的阴暗处,然后被方少舒或者燕婵暴打至抱头求饶。
“这不是我们女史吗?这么巧。”和如愿对上视线的男人懒洋洋地撑起身体,仍抱着臂,左右看看身边跟着的几个地痞,“到这个点了天冷,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酒啊?兄弟几个请客。”
“不方便。”如愿抱紧怀里的伞,恰到好处地露出甜润的笑容,“要事在身,还请诸位让个路。”
“行。”那男人说,“还不给我们女史让路?”
原本堵路的地痞立即散开,留出一条过道,唯一的空隙正是领头的地痞身侧。小巷内的青砖地上黑压压的一片影子,一道突兀的光打过来,直到如愿脚下。
“走啊,怎么不走了?”他狞笑,“你叫人揍兄弟几个的时候,不是挺方便的吗?”
如愿想起来了,知道她有官职在身,又因故被揍过,显然是先前馋女学收的束脩,想着来分一杯羹的那群地痞,却没想到隔了这么久才卷土重来。她干脆也不装了,冷声:“你们想如何?”
“江湖规矩,挨揍是因为打不过,这亏兄弟几个吃了,那一样,今儿咱们几个,和你,”地痞冷笑,“还是按江湖规矩。”
如愿心里一沉,不动声色地按住伞内的机括,极轻的“喀”一声,伞面伞骨遮掩下,伞柄分开,露出里边纤细秀丽的长剑。她仍握着伞柄:“可没有以多欺少的规矩吧?”
领头的地痞一声嗤笑,扬起下颌:“喏,你不是还有个帮手吗?可惜白白嫩嫩的,看着不太能打啊。”
如愿缓缓回头。
巷内昏暗,身后的人影却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如同从混沌中渐渐走出来,松风朝霞明珠美玉,什么赞赏美貌风度的词都可以用在他身上,只可惜对打架没有增益。
“过路人而已。”如愿转回头,一脸漠然地撇清关系。
然而这位亲口说过自己不擅武的郎君十分不给面子,探手绕过她的肩头,指尖掀开一线伞面,从她手中抽了那柄藏在伞中的细剑。如愿一瞬怔忡一瞬惊惶,来不及阻拦,只听见独孤明夷似乎有些惘然的声音:“……轻了些。”
纤细的剑光陡然亮起。
如愿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剑法,不是游龙惊凤,而是日月星辰,独孤明夷没有任何卖弄,极迅捷地从错立的人之间穿过,剑尖平平地掠过,或者削下一缕鬓边的头发,或者在脸上剐出一道新鲜的血痕。
狭窄的地形没有任何阻碍,反倒成了助益,迫使他的对手无处逃脱无法躲避,最后一剑对上的正是领头的那个,缀着一点寒光的剑尖精准地抵上男人的咽喉。吓得刚才还面目狰狞的地痞双膝一软跌倒在地,见独孤明夷没有追杀的迹象,又迅速爬起来掉头就跑,都没招呼兄弟一声。
如愿呆愣地站在原地,无端地想起前朝流传至今的诗,“十步杀一人”原来并非夸张,只要独孤明夷的剑锋稍稍偏转一分,此时小巷两侧的青墙上应该已经溅满了浓腥的血。
她上前两步,一把拽过独孤明夷的领口:“刚才最开始,有人拿着木棒砸的那一下,你为什么不躲?!”
独孤明夷把轻剑交还给她,没说是不能乱步法,一双眼睛云烟雾绕地望着她,答非所问:“……我想见你。”
如愿一愣,收剑回伞,狠狠咬牙,拽着他向前:“跟我走。”
拽他去的地方自然是出了小巷后的女学,如愿偷摸带着独孤明夷进去,抄院中小路进了间偏僻的屋子,大小寻常,看布置是间卧房。如愿指挥独孤明夷坐下,麻利地打热水、留窗缝、烧炭,最后端着一托盘治伤的东西进来,冷冰冰地:“脱衣服。”
独孤明夷懵了:“怎么能……”
“有什么能不能的?我平常偶尔过来,赶不上宵禁了就宿在这里,算是我的卧房。你都进来了,”如愿紧绷着脸,语气冷酷,一点红晕却从眼尾晕开,“还想着有什么清白吗?”
独孤明夷一听就知道她是紧张地在胡说八道,犹豫片刻,还是怕一旦拒绝,她能直接丢了托盘跑掉,迟疑着点头:“多谢。”
他缓缓背过身,一点点解开腰带,从最外边防风的披风到衬里,一层层褪得极缓慢,留出如愿随时反悔的时间。但直到最后一层衬里褪下,衣袖织物在腰部附近堆叠,如愿也没制止,只让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和物品碰撞的窸窣。
落在背上的是巾帕浸湿后再拧干的湿润感,饶是屋内新烧的炭源源不断地用热意填满整间屋子,乍被碰这么一下,独孤明夷依旧肩背一僵,背部立即显出紧绷的线条来。但他忍住了,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发问,抱着手臂,等如愿进行下一步。
第66章 星辰 灵魂拷问
如愿一向知道她当不了正儿八经的医者, 因为她不像燕婵那样分得清,见人时冷漠无情,见伤时又有大慈悲, 她的感情混杂, 遥遥看见那个裸出的背就手指一紧,真拿帕子擦拭伤痕又觉得心疼。
下手那地痞极狠, 钝圆的木棒竟砸出了鞭痕的效果, 鲜红狭长的一道淤痕, 斜斜地横贯背部,乍一眼还以为是见血的割裂伤。
如愿避开淤痕,小心地用帕子擦过淤痕附近, 拇指点了一星药膏,刚触上肩下淤痕起始的位置, 指尖触及的肌肤骤然绷得更紧,肌肉隐约颤抖。
她以为自己下手太重,猛地缩手:“很痛?”
“……不是。”独孤明夷隔了会儿才回答,声音有些不明显的哑, “太凉了。”
“是镇痛的药,总是有些凉的。也不好搓热了再给你上药。”如愿信了, 故作严肃,“忍着。”
“……好。”
如愿想着速战速决,指尖的动作更快也更轻,膏体抹到淤痕正中时, 独孤明夷忽然又出声:“你独自办女学, 常遇上这些事吗?”
如愿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摇摇头:“也还好, 这波人就是最初那些,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这么能挨打,也这么记仇。平常也有些人见这里都是女子,探头探脑的,或者借各种各样的理由想着进来看看,烦得很。我以前在工坊里,紧挨着师姐,有师姐帮忙,总觉得女子独身过活也不是那么难,真到这里开了女学,分明有这么多人,却要怕有人不怀好意。我才知道,女子要安身立命,总是艰难。”
指腹上最后一点药膏抹出淡淡的透亮的痕迹,如愿回头重新剜出一剂,续上那道长长的药痕,蓦地笑出来,“但我开这个学堂,就是为了将来,这些女孩长大了,能在世上安身立命。”
独孤明夷跟着微笑,眼睫垂落:“辛苦了。”
“也还好。”如愿忽然想起什么,“那你呢,不是说不擅武吗?”
“确实不擅长。”独孤明夷轻轻摇头,“只是少时学过些剑法,之后胡乱练习,算不上什么。”
如愿回想一下当时巷内所见,如同日月星辰一般的剑光,总觉得“不擅长”这三个字在她和独孤明夷那里似乎是不一样的定义。她总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指下想重重按一下,又怕加重那道淤痕,磨了磨犬齿,干脆顺着他的话说:“你既然不擅长,怎么还来抢我的剑,那时你怎么就这么自信,一定能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并无自信。”独孤明夷顿了顿,“只是我曾犯过大错,不想再犯第二次,见你再身处险境。”
如愿一时失语。
半透的药膏抹到淤痕尽头,她缓缓收手,半晌,两条胳膊从后往前环住独孤明夷,下颌轻轻搭在他颈侧。要避开他背上新抹的药膏,这姿势注定不会舒服,但如愿安然地搂着他,就像她安然闭合的双眼。
“可是,”她轻轻地说,一语双关,“我这辈子最大的险境,就是来源于你。”
独孤明夷眼睫一颤,扬起眼帘。
他懂如愿的意思。可耻地强取她的血,是他令她身处险境;他的爱也如同悬着绳索的囚笼,和她踩着高悬的绳索互相试探,目的却是把这个女孩扯进牢笼之中。
“如愿。”独孤明夷极轻地以亲昵的叫法称呼她,再度为他难以克制的隐秘心思致歉,“抱歉,我……”
“我说过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把我切成扣肉的事。但是,”如愿话锋一转,稍稍偏头,温热的气息自然而然地呵上他的耳垂,“你想亲我吗?”
耳垂处迅速红起来,接着红到耳根以及和脸颊交界处的肌肤,什么自责,什么愧疚,瞬间一扫而空,只剩下脑中回响的如同引诱的一句话。独孤明夷睫毛发颤,眼瞳微微晃动,缓缓吞咽一口,轻声说:“想。”
“那你想着吧。”如愿看着通红的耳廓,自己脸上也有些烫,以表划清界限就重重哼了一声,“才不给你亲。”
她收手,往后稍挪开一段距离,饶是特意想着避开,动作间衣摆袖口仍不慎擦过独孤明夷的背,沾去了几星药膏。如愿又慌忙去补,补着补着就觉得不太对。
指腹接触到的肌肤不仅是锻炼得当的紧实柔韧,而且显然不正常地发烫,如愿暗道不妙,连忙触碰别的地方测探体温,从蝴蝶骨下结实的肌肉一直摸到因脊柱而稍稍低陷的浅沟,每一处都让她有种被灼烫的感觉,同时接触的感觉也越来越紧绷。
摸过腰侧时她的手陡然被独孤明夷反手抓住,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也是烫的,手指紧扣住她,一瞬间居然紧得让她有点痛。
如愿一惊:“你……”
“不要这样。”独孤明夷的声音依旧平和,细听还有些哑,他缓缓松开女孩的手,极缓地吐息,声音低得简直是难以启齿,“……我也是个男人。”
如愿猛地往后缩了缩,整张脸迅速涨红,磕巴两下才硬着头皮说出口:“我知道呀,那你穿衣服嘛。”
她跳下榻,把残留着抓握触感的手腕藏在身后,匆忙出门,临关门又从门后探出一个头,“嗯……过会儿出来吧,我偷偷带你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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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说的“偷偷”,就真是偷偷,两人绕过卧房所在的侧屋,过夹在草木间的小道走,绕了一大圈,才遥遥地看见正屋前的空地。
原本待客用的正屋如今是授课的学堂,这会儿正是课间,女孩们在空地上活动。前来上课的女孩年岁不一,从六七岁到十岁出头都有,可惜再年长些的不见踪影。
另一边的两人躲在造景假山后悄悄观察,如愿靠住假山一角保持平衡,看着那些走走停停的女童,顺口解释:“周边人好像没有送女孩读书的习惯,能凑到这些,已经比我设想的多了。可惜没有十三四岁的小娘子,因为马上就能嫁人换彩礼,他们不肯送来的。不过我想,等往后做官的女子越来越多,读书的女孩也会越来越多的,到时候就不会这样了。”
“辛苦了。”独孤明夷轻轻应声,“管这么大的学堂,很累吧?”
“一开始总是累的,我又笨手笨脚的,走了很多弯路。但定下规矩,按着规矩来,就又简单了。”如愿无奈地摇头,“不过我带你进来,也是坏了规矩,女学不好让男人进来的,不然显得不安全,会吓着人。”
独孤明夷沉默片刻,往造景后缩了缩:“我会躲好的。”
如愿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说什么,抬起来的手却只在脸颊前轻轻扇了扇:“那你躲着吧,我要出去看看。”
她起身绕出假山,快步过去,空地上的女童纷纷扬着笑脸聚集过去,稍后则是布衣盘发的女子,大概是请来的女先生。如愿一面和女先生交谈,一面含笑接过冲上来的女童们一个个的拥抱,她背着身,独孤明夷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无端地觉得她总是笑着的,发上点缀着阳光,瞳中也应满是阳光。
他微微低头,一丝笑意不自觉地浮上脸颊。
下一瞬草丛翕动,独孤明夷浑身紧绷,看清从中钻出来的是个小小的女童才渐渐松懈下来,他朝着外边人群聚集的位置瞄了一眼,再看女童时就有些诧异:“小娘子怎么过来的?”
“我是溜出来的。”女童仰头叉腰,“我早就看见你和元先生在这里了,她们都没看见,就我看见了。我叫阿蘩,你叫什么呀?”
独孤明夷一瞬犹豫,阿蘩又开口,体贴地说,“不好说吗?算了,不要紧,反正我也不知道元先生叫什么。你识字吗?”
“识一些。”
“真的吗?”阿蘩不信,“唔,我昨天学过这个,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她卡了一下,在这个短句处重复好几遍,都没接上后半句,于是脸上有些红,挣扎着和破碎的记忆搏斗,“齐之以……”
“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意思是治国当以德以礼,使人自发信服,不仅不会犯罪,还有廉耻之心。”独孤明夷淡笑着解释,温声问她,“你年纪尚小,就学这个吗?”
“嗯。”阿蘩瞬间老实了,认真点头,“先生们教的。”
“可能太早了些。除此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