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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斩刀(六)

  清泉溪流, 绿树成荫, 曦光从树木的枝丫间洒下来, 碎了一地。
  眼前的光影变化, 分明是清晰的,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并不真实。
  视线低垂,它身处在一块光滑的黑石之上, 溪泉清澈,映出的是一张奇丑的脸。
  凹凸不平,瞪着两只大眼,腮帮子鼓得厉害,这是一只蛤.蟆。
  后肢很痛,受伤了。它知道。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白色,挡住了视线。麻布的僧袍浸在了水中, 下摆被溪水打湿了。视线上移,老僧的脸映入了眼帘。
  须眉尽白,慈眉善目, 老和尚的脸近在眼前,俯视着它,如同真佛降世。
  倒并不是宝相庄严的那种威严的佛相, 而是让人心安的慈悲面孔。
  他眯着眼睛笑着:“小东西,受伤了啊。”
  老和尚伸手将蛤.蟆捧起来,拿一只手指在它背上摩梭了几下, 又道:“今日一见, 老衲觉得与你甚是有缘, 同我回去如何?”
  老和尚将它捧在手上,带回了禅院里。
  那时的禅院与后来又是不同。
  院子里很是整洁,青石的小道被打扫的一尘不染,石头的圆桌上面放着半新不旧的木棋盘,局中黑白子交错分明。水缸里盛了大半缸的清水,老树的枝丫着了新绿,半边探出了墙去。
  小院里,一草一木都蕴着盎然生机。
  老僧在水缸前放了一只小钵,算是给它安了家,笑眯眯地合掌朝它行了一礼,看起来甚是高兴,山羊胡子都笑得抖起来了。
  “从今日起,施主便与老衲为邻啦,可莫嫌老和尚念经聒噪啊。”
  于是乎,小院的风景变了又变,从夏木成荫到秋霜打瓦,从冬雪纷飞到来年春华压枝。
  四季轮转,光阴漫漫。
  老和尚摇头晃脑地念经,它便呱呱地叫着也念起来;老和尚下棋,它便安静地趴在棋盘边上。老和尚敲木鱼,撞钟,它便自己在水里游来游去,好不自在。
  那老僧便常常地打趣它道:“我常听说,万物生灵皆有灵,你这般有慧根,让我总怀疑,你是不是已经开了灵智,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了。”
  “若你真是开了灵智,可就真是有造化的了,万一以后成了佛,可别怪当初老和尚眼拙,认不出你这尊大佛呀。”
  说罢,又哈哈地笑起来。
  一日,一妇人偕稚子上门,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对着那佛堂里的佛相三叩九拜,泪如雨下。
  老和尚站在一旁,看的眉头拧成了结,从来都笑得和善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愁容。
  晚上,月照当空。老和尚又在院中念经,可是怎么也念不出平日里的悠哉游哉,云淡风轻了。
  往日里常常念经念得忘我的老僧,竟头一遭哭了出来。他捧着经卷,靠在水缸边上,泪水一滴一滴地滴在纸上,明明声音苍老,却嚎啕地像个孩子一样。
  哭的够了,老僧才停下来,对它叹道:“我该如何?我能如何?百无一用,百无一用啊!”
  那是它第一次见老和尚哭,它似是懂,又好像并不懂。入夜,老和尚怏怏睡去,它却纵身跳出了水缸,跃出禅院,顺着山溪而下,到山外去了。
  第二日清晨,老和尚起来,从水缸里舀水,却把它给舀出来了。
  老和尚笑得无奈:“怎么的,把和尚要喝的水当作洗澡水了?”他轻轻一抖,将它抖到一旁的拨中,却听的叮铃脆响,几颗黄豆大小的金珠子从从蛤.蟆嘴里吐了出来。
  老和尚大惊,连忙伸手捻起了金珠子,凑到眼前来看:“这、这这,你从何处弄来的?”
  蛤.蟆趴在钵里,身子一动不动,两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老和尚仍然讶异地说不出话,他看了看那金子,又看了看这蛤.蟆,好半天才摇头笑了:“我真是得了癔症,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双手合十,面上忍不住笑了,喃喃念道:“南无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他当日便将那几颗滚圆的金珠子送出去了,送给了日前来禅院里拜佛的妇人,归来时又是眉开眼笑。
  渐渐地,寺中有了些许的变化。从原本的门可罗雀无人问津,渐渐地有人来上香,有人来礼佛。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乡野村民,前来拜佛的人,不论出身,老和尚都来者不拒。
  一时间这小小的禅院也变得香火旺盛,门庭若市。
  老和尚仍如以前一样,每日里眉开眼笑。清晨开门迎香客,傍晚执帚独扫空庭。
  蛤.蟆仍旧每日趴在水缸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周遭仿若与它无关的一切。
  只有夜幕降临之时,它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山溪而下,取宝盗金。
  它听了老和尚讲了不知多少的经,自己也在人间呆了不知多少年,它知道,偷盗是罪。可它觉得自己不得不做。
  它害怕下地狱,可它也心甘情愿地为那个老和尚下地狱。
  见到老和尚的第一眼,它便觉得,他是该成佛的。佛不该犯错,不该背负罪过,那不妨就让它来替他好了。
  替他犯错,替他罪过,完成他的心愿,是不是也算是助他普渡众生了?
  山中无岁月,它听着撞钟响,听着木鱼声,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它不知山中青黄不接,亦不知边疆烽火动荡。
  它只知盗金越来越难,只知来禅院的人礼佛的人面上的愁容越来越浓,老和尚每日的伙食愈来愈清汤寡水,禅院里的草木日渐凋零。
  一日,一伙人来到了禅院当中,看样子像是山里的村民。几个男人并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它认识,以前时常来禅院里玩,因为老和尚是个很喜欢孩子的家伙。
  只不过和从前不一样,那孩子现在饿的皮包骨头,看向四周的眼神都变得小心翼翼的,带着些微的胆怯,像是小兽一般。那几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男人上门来,向和尚讨要些水和食物。
  老和尚是个纯善之人,听罢便回身打算去庖厨中找些粮食,却在转身的刹那,被一个男人从身后,用一根木棒槌一击砸在了后脑之上。
  蛤.蟆惊得快要从钵里跳出来,那一击仿佛砸在它身上似的。心中一股钝痛,像是在一瞬间空了一片。
  它早有预感的。
  那些人虽然狼狈,可躲闪的眼神里隐匿了凶狠,老和尚太善,看不出来的。
  老和尚瞪大了双眼倒在地上,男人们冲进了禅房里,有人叫嚷着:“快,找金子!他肯定还藏了金子。”
  老和尚仍在抽搐着,跟随男人们一起来的那个小孩子被吓的瘫在了地上。
  他眼睛睁得老大,呜呜地哭着,泪水从眼眶里止不住地流出来,从脏兮兮的脸颊上滑下,可他甚至不知道去擦。他的腿肚子一直在抽筋,想站都站不起来。
  老和尚躺在血泊里,眼神飘得越来越远,他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抬起手,似是想帮那孩子擦掉眼泪。
  他断断续续地吐着气,对他道:“孩子……别怕。”
  孩子……别怕啊。
  别怕过去,别怕将来。
  别怕这世道艰险,别怕这人心难测。
  别怕这个满是恶意的世界,更别怕……活在这样世界中的自己。
  现在想来,老和尚或许才是那个能看透人心的人,他甚至看到了那孩子的将来。
  男人们翻遍了几乎所有的角落,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老和尚的金子。
  因为那些金子,早被和尚散尽了。
  男人们走了,为了活着而继续挣扎,可他们却没能找到和他们同来的孩子。
  一个男人惊慌地喊到:“阿宁,阿宁!你去哪了?!”
  那孩子早已经疯了一样地跑出了禅院,朝着山崖跑去,蛤.蟆最终没能看见他的归宿。
  老和尚死了,因为他自己的纯善。蛤.蟆却觉得自责,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它害了他。
  待众人走后,蛤.蟆从钵里跳了出来,跳到老和尚的尸首边,面对着那道斜贯后脑的伤。
  按道理来说,它该将这老僧埋葬,让他得以安息,可它……
  心中终究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私心,小小的贪念,小小的欲望……
  这副皮囊,它想要。
  这是一副天生佛相的皮囊,永远都那么的慈爱、那么的和善,那是它奢望已久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它生在畜生道,早就通了灵智,可它不想做畜生了,不想因为一副丑陋的皮囊被人厌恶,人人喊打。
  它讨厌自己的样貌,它从一见面时就羡慕这个老和尚,他有着一副同佛祖一样慈悲的相貌。
  它是真的向往。
  向往至善的佛法,向往没有痛苦的臻境。
  它想要有一个像人一样修行的机会,它只是有个卑劣又懦弱的愿望——
  它想着有朝一日能脱离六道众生,像老和尚所讲的那样,不再害怕因果轮回,不再害怕下一辈子会受苦。
  它从没害过人,从没做过恶,虽说,它曾偷盗过……
  它没有一丝一毫不尊敬老和尚的意思,可它……也是真的想要。它终究做不到像佛一样大彻大悟,它终究是没能跳脱凡俗。
  老和尚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或许并不会怪它,那么,就这一次,允许它……
  犯下罪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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