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楼主
而此时在三驼山不远处的南北大道上, 一行先头兵似的铁骑正踏着黄尘滚啸而来。
李靖梣听到消息亲往辕门迎接。
远远就瞧见程公姜率着亲卫翻下马来。
年过五十就已须发早白的程公姜,是李靖梣见过为数不多的, 在军中、朝中都威信甚高的人之一。他自幼时便养在程皇后膝下,同长公主和今上一起长大,关系亲厚。青年时期继承父辈基业,帮助皇帝镇守西南,皇帝既信任他, 也防备他。中年时遭遇家族变故, 结发妻子险些遭人暗害,求了半个玉瑞的名医,才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前尘往事却忘得一干二净。膝下只有一儿一女,都是夫人杜修竹所出。女儿年方八岁, 如果配皇子的话,诚王的年纪显然不适合。但是程家,也并非没有适龄的侄女。但是分量比起亲女儿还是要轻。
“有劳定南侯亲自来换防。”
程公姜在辕门前下马来, 脸现不快道:“殿下不该擅作主张, 批准士兵回家探亲,怎么也得事先跟老夫说一声。”
“将军莫怪,未防走漏风声,孤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听说昨晚殿下领兵打了场胜仗?”
李靖梣知道他是兴师问罪来了,心里早有准备, 微笑道:“只不过是几个擅闯大营的毛贼罢了。程将军□□出来的兵果然不同凡响, 上阵杀敌以一敌百。”
面对她的恭维, 程公姜不置可否。
灰着脸色甩鞭道:“昨晚领兵的将领出列!”
早在他进大营时就自动排好的队伍里,相继走出四位带头的将军,齐刷刷地跪到了他面前,“来人,把他们拖下去,每人各打一百军棍!”
“程将军这是何意?”
“他们不经凋令擅自动兵,本已是死罪,臣对他们已经是法外开恩。”
越中昨晚也领兵了,此刻见其他将军纷纷被带下去,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不由地气愤填膺。想问个清楚,但李靖梣阻止了他。
“将军何必动怒,他们是听孤的命令,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要罚的话,孤岂能置身事外?”
“殿下不必袒护他们,若非他们玩忽职守,将殿下安危置于险境。敌军怎有机会威胁到殿下,万一殿下有个闪失,臣万死难辞其咎。”
“殿下,他也太蛮不讲理了吧?连殿下的话都敢驳斥。”回到帐中后,越中越想越生气。
李靖梣倒是风平浪静,“这西南的地盘本来就是他护着的,怎会允许外人插手?”
“我昨天借用了他的兵,他心里肯定会瞎琢磨。这些掌兵权的都这样,地盘分得很清,生怕别人抢了他们的。”越中回想定南侯的脸色,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可是他到底忘了,不管是西南还是北疆,终究都是玉瑞的国土。”
定南侯大帐内,程公姜亲去巡营尚未归来,亲信们聚成一团,难免议论纷纷,
“我瞧着这位殿下可真不简单,竟然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将自己身在大营的消息放给敌人,引蛇出洞,再设伏兵围而奸之,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
“呵!侯爷早就说过这位皇太女比任何人都精明着呢!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瞧她才来了几天啊,就开始暗戳戳接掌兵事了。我看她这分明是想用对付闻家那一套来渗透我们!留她在这里迟早是个祸害。”
“她想渗透,侯爷岂会任由她摆布!”
“这可说不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现在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们,咱们留也不是,撵也不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我倒是听说她来营里三个月,几乎很少出营门,除了没日没夜地看兵书,就是夜里打灯巡营,连灯油都用了五六桶呢!你说她这么拼命做什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她的目标是西南,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干脆从明天起,我们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着她,看她还能弄出什么幺蛾子!”
“咳,侯爷回来了!”
账内顿时鸦雀无声。程公姜掀帘进入大帐,扫了眼众人,“从今天起,本帅亲自接管大营。敌人既已探知皇太女就在营中,必会再度兴兵来犯。皇太女与本帅商议良久,皆以为她不适合再留在军中。为了安全考虑……”定南侯的目光带着一贯令人捉摸不透的审慎,不到最后一刻,属下们永远猜不透他最后的决定。此刻纷纷凝神静听。
“本侯会派人护送皇太女回城阳,暂避一段时日。你们之中有谁愿意护送殿下前往?”属下听完面面相觑,回城阳,就是回程家的老本营,接受更严密的监督,同时远离西南军机,这是皇太女主动提出的吗?她倒是识时务懂得避嫌。只是,先是瞒着众人大胆用兵一番,后又迅速服软离开,避开了所有正面冲突,怎么看都像是一场精心谋划的算局。众人都在这局中被她牵得团团转,而结果早在她意料之中。
因此在属下们领命而出后,定南侯并未感觉一丝松快。他取来纸笔,细细斟酌着写了两封信,一封用蜜蜡封好,着人飞马送入京城。另一封则着送行的亲信交到程夫人手中。
“殿下,我们真要急着走吗?”路过三驼山口的时候,越中回头去看相处了数月的大营,想起自己刚刚在此奋勇杀过敌,还没过完瘾呢,离开真有点舍不得。
李靖梣并不回头望,用她一贯清澈的语调问:“想留下来?”
“不,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的职责就是保护殿下。”
李靖梣笑了,“原本也想多呆一些时日,不过,形势催人。何况,这里目前姓程,并无我们的立锥之地,离开了也好。等下次,我们再回来的时候……”
不待她说完,越中就兴奋地接道:“这里就姓李了?!!”
李靖梣笑而不言,望着天边静静流淌了不知几万年的浮云眼神逐渐澄定。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永远停留在某处,她不可以,别人也不可议。
就在她们的马蹄踏着黄尘往西南主城城阳开拔时,在万里之遥的建康城里,一只青鸟正张开华丽的翅膀划过天空,急如流星般往东而去。
“……岑杙?……岑杙?”
“……岑杙?……岑杙?”
耳边仿佛回荡了千万声,岑杙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猛地越出水面。终于感知到了外面的世界。粘稠的液体顺着她的咽喉咕噜咕噜往里钻,她的呼吸不再顺畅,呛得难受,仿佛仍淹没在深水中,不见天日。直到有只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脑袋轻轻一掰,口中那股阻力顿时松了,她猛地“咳”了出来,嘴里呷的淤血瞬间冲喉而出,漫过腮颊和脖颈流到了地上,尚是温热的。
“取毛巾来!”江后一面托着她的脖颈,一面冷静拔掉她身上的银针。神情丝毫未有松懈。
周小山依言照做,忙前忙后地充当她的左右手。将毛巾拿来,替那人擦干脸颊血迹。虽然清了体内的淤血,但她的面容仍憔悴得如同死灰一般。
箭是当胸穿过的,越出了她的后背足足三指长。显然已经伤到了心脉,在战场上,受了这样重伤的士兵,他们一般都是不救的,不是不想救,而是要好把机会留给那些更有希望存活的人。
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将耳刮子甩在一个士兵脸上,就是因为当时战事胶着,而他却在一旁妄图搭救颦死同伴,做一些于战场无用的事。而如今,他却在做相同的事。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当他抱起血泊中的人,看到她涣散的眼球中那千般渴求万般眷恋的求生愿望,任何人都不能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走。
但是不放又怎样?眼前人分明只吊着一口气,若不是这位突然出现的夫人医术高超,她本该在扣着他的手时就一命呜呼。或者骨头硬朗的话,等不到这位夫人帮她以银针封住血脉,就因失血过多而死。
现在箭杆还停留在她的体内,纵然截去了箭簇和部分箭尾,但是想将那么长的箭从血肉中撕扯出来,无异于再中一次箭。即便手法再灵活,生还的希望也是极其渺茫的。何况心脉上的伤如何补救,这位夫人难道还能让人起死回生不成?
但听她冷静地擦了擦手,吩咐道:“两刻钟内,把她送出西华门,在宫门口一里外的永福巷尾等我,记住,不能耽搁时间。否则,她只有死路一条。”
周小山还未来得及问她如何出宫去,就看见她转身往玉清楼方向疾步而走。一如她来时那般,来无影去无踪。
这位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只身擅闯皇家禁区?
来不及细想,匆忙替岑杙裹上胸前的衣襟,触碰到她再明显不过的女子体征,周小山愣了愣,再度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震惊。万万想不到,这位名满天下,以风流著称引得权贵淑女尽折腰的岑状元,竟然是不折不扣的奇女子。
从他第一次试图撕开岑杙衣襟帮她包扎时,康德公主愤怒地把他推开并护犊子似的让她滚的反应来看,这位公主显然也是知情人。那为何……?
他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却第一次惊觉,这京城里的暗涌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万分。